午时,嬴政负手站在章台宫门口。
极目远眺。
焦急的目光顺着数十层台阶向下,一直延伸到王宫入口处。
直到嬴奚风尘仆仆的赶到章台宫,他才送了口气。
挥手令寺人置上案席,摆满膳食。
……
“臣,嬴奚拜见大王!”
刚入宫内,嬴奚便弯腰弓身,双指交叉,放在胸前,恭敬行礼道。
嬴政看着他拘谨的模样,笑着起身,绕过案席,上前拉过嬴傒抬起的手。
热情道:“都是自家人,伯父不要这么拘谨。”
“礼不可废!
臣,身为驷车庶长,更应当做好表率。”
嬴奚再三恭敬道。
看着自家伯父一板一眼的模样,嬴政无语了。
大伯耿直是耿直,就是耿直的有些过了。
他这个样子,寡人一会询问他宗亲简册、帛书一事。
他必然起疑。
真要依着他认死理的劲,准一个前脚踏出章台宫。
后脚便唤府里家宰,调查王弟身份根底。
他调查还不打紧。
毕竟宗族永远是我大秦的柱石,他们的心永远是向着寡人的!
——关键是仲父吕不韦耳目遍及朝野,外加那嫪毐替母后监国。
伯父这一动,不出一个时辰,寡人今天对他说的事就会搞得朝野皆知。
王弟的身份才学再也隐瞒不住,必会遭人忌惮刺杀。
唉……
王弟的才学犹如天上的皓月星辰般指引寡人前行。
亦如奔流不息的江海般波澜壮阔,给予寡人力量!
一想到此事泄露出去,王弟的下场。
嬴政就心痛到无法呼吸~~。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嬴政心思千百转。
倏然,他眼前一亮。
有了个主意!
……
一旁。
别看嬴奚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一幅老僧入定的模样。
其实他现在慌得要死。
从接到王诏的那刻开始,到踏入章台宫结束。
他就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再加上大王今天如此热情,连带着看他的眼神都别样许多。
心里有鬼的他,不复以往的从容淡定。
已经做好摊牌的他,真要到了摊牌的关键时刻,反而怂了。
嬴奚真怕,他将赢成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大王后。
大王捂不住。
毕竟大王知道了,就等于主政秦国的相邦吕不韦知道了。
吕不韦一番探察,成儿的一切必然逃不过他的双眼。
到时,吕不韦直接朝堂谏言。
为保全先王和他这个宗族首脑的颜面,秘密将成儿处决。
想到此处,嬴奚浑身一哆嗦。
恍惚间……
他仿佛看到了早已逝去多年的亡妻。
亡妻清丽的面容再次浮现眼前。
某个瞬间,嬴奚十指用力,目光坚毅,做了一个决定。
‘干翻吕不韦!’
想到这里,嬴奚梗着脖子直言道:“
大王,今日唤臣来可是朝堂有何异动?”
这句话说出去,嬴奚觉得整个人都轻松许多。
毕竟有些话,大王不能说,他倒是可以为大王开个头。
然而嬴政的回答,却让他微微有些错愕。
……
“这些年来,伯父为嬴氏王族宗亲,为我大秦操碎了心。
政儿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方才政儿一封诏命,搞得伯父一路车马颠簸,饭都没来得及吃。
今日召伯父进宫,政儿没有别的事,只想跟伯父一起吃一顿家宴。
以慰伯父辛劳!”
嬴政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字字砸在嬴奚心头。
嬴奚只觉得眼角有些湿润,顺着寺人递过来的手,跪坐在了案桌旁。
这样的场景,好生熟悉。
那还是十一年前庄襄王刚即位不久的一次家宴上。
那时的秦国朝堂与现在的秦国朝堂。
那时的大王与现在的大王。
思虑间,嬴奚看向嬴政的目光中充满溺爱之色。
那是一种长辈对于晚辈的溺爱与关怀!
‘罢了,罢了,大王如此待我,我还有什么不能直言对大王明说的呢!’
……
看着嬴奚略显浑浊的双目,苍老许多的面容,斑白的两鬓。
再想到他为大秦,为宗族操劳十一载。
嬴政心中万千感概!
父王在位时,伯父竭尽全力辅佐父王。
如今父王去了,寡人即位,纵然不能加冠亲政。
伯父亦在全力辅佐我。
若说这秦国偌大的庙堂,真正对他忠心不二的。
怕也只有嬴傒一人了。
既然这样,寡人还有什么好对伯父隐瞒的呢?
宗族至亲尚不能交心而谈。更何况庙堂诸多外臣乎!
寡人直接将心理所想对伯父明说了吧!
“大王!”
“臣……”
“伯父!”
“政儿……”
二人停箸举酒,同时开口。
还是嬴奚放下酒爵,退了一步道:“
大王先说,臣听着。”
嬴政也不含糊,举杯一饮而尽,神色坚毅的看着嬴奚道:“
伯父,政儿记得王族宗亲简册、帛书有一部分为你掌管。
这事政儿没有记错吧?!”
“大王没有记错,有部分简册、帛书确实为臣掌管,目下在臣府邸中。”
嬴奚坦然道。
就在嬴政再欲开口询问时。
守在宫外的中郎将蒙毅慌里慌张,火急火燎的闯了进来……
……
“大王,大事不好了!
秦赵交界之地的……”
蒙毅刚踏入殿中,话说一半,瞧见驷车庶长嬴奚坐在大王对首的位置。
余下准备说的话,硬生生被他咽回了嗓子眼。
嬴政端着玉爵,瞥了他一眼,继而笑呵呵道:
“寡人同伯父吃顿家宴,发生了什么事,但说无妨。”
蒙毅的突然闯入,扰乱了嬴奚的心绪。
蒙氏一族,三代忠良。
昭襄王时期,蒙骜将军跟随武安君白起南征北战。
先王在时,蒙骜、蒙武两位父子为大秦立下汗马功劳。
政儿未即王位,尚是年幼之时。
蒙武之子,蒙恬、蒙毅两兄弟自那时起便成了他的玩伴。
政儿即秦王位后,蒙恬、蒙毅两兄弟皆被他提拔为随身郎官。
相处这么多年,三人的感情可见一般。
能让蒙毅这么个老实敦厚的娃子都慌张的事,必然是大事!
……
“大王,长安君成蛟他率所属秦军在屯留叛乱了!
同时他还矫诏一份手书,陈述大王罪责,檄传六国。”
这段话,蒙毅是一口气说完的。
说完之后,他低垂着头,不敢鼓起勇气去正视大王雷霆震怒的容颜。
反观嬴奚,他听完后。
整个人都懵了……
‘长安君成蛟,嬴氏王族嫡系公子,大王的亲弟弟。’
居然背叛大秦了?!!
难道之前咸阳街头巷尾流传的长安君成蛟早有不臣大王之心,意图谋反多王位的事情是真的?!!
此时的嬴傒,下意识瞥了一眼对案而坐的嬴政。
他很想从大王身上看出点什么。
很失望的是,嬴政端着玉爵,小声啜吸着爵中的秦酒。
面向平淡,神情从容。
从容的好像赴完家宴的人,兴致还没尽,一个人独自对案独酌。
这份从容,这问沉稳。
嬴奚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因为就算当年一战打的山东强赵一蹶不振的昭襄王,都不曾拥有这样的气度。
……
“寡人知道了,你去休息会。”
嬴政饮完手中秦酒,一边咂嘴回味秦酒的烈,一边淡淡吩咐道。
‘诺!’
蒙毅缓缓退出宫外。
他心头有些不解,大王为何没有他想象中的暴怒……?
行至台阶处,他想到了一种最不是可能的可能。
一股寒意莫名的自脚底升起,遍及四肢百骸。
‘难道?’
‘大王一直在等长安君成蛟叛乱?’
……
章台宫内,嬴政自饮自酌,一言不发。
若不是一旁嬴奚仍在举箸同食,这偌大幽寂的章台宫怕是只剩他一个……
孤家寡人咯。
两张案席之间气氛一度诡异,终究是嬴奚忍不住了,谏言道:
“长安君成蛟叛乱,大王应即刻下一道诏命。
令王翦将军率十万秦军,前往屯留平叛!”
嬴政听了嬴奚的劝言,莞尔一笑,再举玉爵道:
“成蛟叛我大秦,自有相邦去处置,寡人尚未加冠亲政,如何能插得上手。
来来来……伯父勿要忧心。
与寡人再饮一爵!”
“大王……!”
嬴奚急了。
停箸离案,拱手直言道:
“大王,长安君成蛟可是您的王弟。
大秦嬴氏王族子弟。
此番若是让相邦出手平定叛乱,大王你必背上杀弟的骂名。
山东六国朝野之人,必会唾弃大王你的德行。
反而称赞吕不韦的忠正。
如此一来,相邦在秦国朝野的权势将更上一层楼。”
‘届时,大王您加冠亲政只怕……’
话说到这里,嬴奚也没有胆子再说下去了。
他盯着嬴政,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政儿就算有先昭襄王遗风,但终究是太年轻了,吕不韦那老狐狸这一步够毒的。’
“伯父的心,寡人知道。
但寡人的心思,伯父能明白吗?”
嬴政突然发问,彻底把嬴奚问住了。
‘是啊!’
自己似乎走入了思维死角,方才对大王所讲,都是自己所想,一厢情愿。
大王所想,他这个做臣子的确实不知道。
政儿即秦王位十一年,不能加冠亲政,久居章台宫。
他这个当驷车庶长的,名义上是大王伯父,打心眼底还是将他当做孩子的。
此时大王这么一问,倒把他问住了。
看着对案,青年英武,面容朗硬,不怒自威,颇具王者之风的嬴政。
嬴奚有些整不明白了。
“臣不明,请大王示下。”
嬴傒放下玉爵,离开案席,走到章台宫门口。
眼眸微凝,神光锐利。
遥遥看着相府方向,口中喃喃低于道:
“攘外必先安内!
仲父啊,你给了政儿机会,政儿又岂能不好好把握。”
“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