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层睡梦中,黑熊正努力拖拽自己的房屋。
镇子里三叉路口一侧是个陡峭山坡,坡上二三十米处是他家的新老两个院子,一左一右夹着水泥小路。
百年老院子下面是水泽环绕的芦苇高地,屋舍沦为废墟,生长着十几颗果树,粉白两色的桃花、杏花绽放,香气弥漫。
而新院子下方一片模糊,几个亲戚的院落、二三层楼也都不见了,一座只有第三层的楼房飘浮着。
两世生活记忆最深的房屋就这么拼在一起,山下马路对面,又是联排建立的一条龙学校、工厂、医院。
房屋这类记忆能拼合融洽的凑在一起,而两世亲友就在远处厮打。
很显然,前世记忆里的亲友更多也更强,将这一世的亲友陆续打没。
梦里只剩下前世亲友后就突然停顿,崩碎。
黑熊睁开眼觉得眼睛有些干涩,抬手揉了揉,斜躺在隔间角落,只有这样才有一种让他精神宁静的安全感。
两世为人,身无寸缕甩着雀雀半夜逃命的经历,就算做梦也很难梦到。
现在想起来,只觉得那晚好冷。
一缕缕光线透入舱内,黑熊深呼吸几次低头走出小隔间,舱内五名水手正补觉。
沿梯到雀室,两名水手正摇动尾橹,摇橹幅度轻微,只是调正航向。
又低头走出雀室,转身爬梯子翻身进入雀室上方的望台。
宣良微微欠身:“渠帅。”
“风力如何?”
黑熊仰头观看鼓起来的硬帆,宣良回答:“风力轻微,又是顺流行船,不亚快马。”
船帆是伟大的发明,操作的好,逆流逆风也可航行。
比起运船,他更想成为一座战舰的主人,好的战舰都是有名号的。
这三艘运船也有船号,只是黑熊不关心也不在意。
想要壮大船队,这年头只需要做两件事情,第一培养合格的水手,第二是获取舰船。
优秀水手需要培养和成长,这个急不得。
短期内不可能拥有一座造船基地。
这年头,花钱订购也不现实,想要好船从设计到施工,不缺材料的情况下,怎么也要一年多。
连年征战的当下,估计花钱订购的船还没下水,你就勾结反贼被诛杀满门了。
制造不现实,只能抢现成的。
思索着船队发展,黑熊问宣良:“你就不好奇我去许都做什么?”
“渠帅此世神仙,精擅鬼道,岂是仆能妄测的。”
宣良抬手摸了摸脸上消肿愈合的伤势,也仰头看微微鼓起来的灰色硬帆与暗蒙蒙的天穹:“仆追随孙家三代南征北战二十年,见惯了生死,又久无子息为同僚所轻,也算是生活苦闷。渠帅哪怕去劫掠许都,仆也乐意追随。若仆不幸身死……恳请渠帅垂爱,使仆免受泰山府君徭役。”
泰山周边的齐地文化里,人死后变成鬼要去泰山府君治下生活,哪怕成了鬼也要服徭役。
徭役对活人来说就是噩梦,与死亡是同级别的。
“此去许都你死在我身边左右,我自会在泰山府君拘你魂魄前出手,让你做我亲随道兵。”
黑熊做出承诺就微微侧头去看北岸远处成片桃林,桃花绽放,点缀天地。
吃不饱穿不好的民众,浑身上下又有什么光彩鲜艳可言?
各处建筑荒废,黄泥涂抹的城墙都成片开裂掉落显得斑驳,举目人烟处几乎没有什么让他精神欣慰、喜悦的色彩。
今日这样的阴天,虽草木萌发处处绿意盎然,在他眼中天地依旧阴翳灰暗,仿佛蒙了一层灰尘。
下游远处的桃林鲜红,引的他怔怔驻望。
之前来去下邳都是赶夜路,错过了那处春日盛景。
“寻觅水道,我要去看看那桃花。”
随着黑熊开口,宣良对着下游抬手比划以比例尺粗略估算距离:“约有二十余里,仆这就通知各船。”
宣良转身要下木台时停下,询问:“桃花处应有庄邑,渠帅可要拜访?”
他理所当然的不怕遭遇什么意外,别人遇到己方,才是遭遇意外。
“我去赏花,就取一匹百花锦绣,若有人家就权作拜礼。再取两盒红糖,茶叶、白米之类,到了那里烹茶用饭。”
黑熊说着吸气挺胸展臂摆姿势笑着反问:“人家问起,若说我是孙坚族子,可能信服?”
宣良认真审视:“孙氏好赤巾帻,渠帅若著此巾便与孙郎有七八分相似。”
“我不喜欢巾帻,取一条赤红绣锦给我做方巾,干脆一人一副,快去裁剪。”
黑熊说罢向后一步坐在马扎,越来越觉得应该在这里放个摇摇躺椅,宣良则顺着梯子离去。
这艘船舱里不缺上等丝织品,这些东西给谁用都是使用,没什么好心疼的。
底舱内,宣良顺着记忆搬出两捆秀锦到二层舱,拆开防尘防虫的厚实绸袋封口,依次取出一卷卷的丝织品。
采用排除法将绿色为主的丝织品重新装回去,取出两匹百花刺绣的大红锦绣放在边上,一会裁剪成方巾后分发,其中绣花布局最好的几块方巾自然是渠帅的。
又审视其他丝织品,初次登门拜访给太过鲜艳的丝织品有些唐突。
以他的审美和礼仪认知,就选了一匹素色为底的刺绣,素帛底材上乘,纺织时混纺了淡青浅绿丝线,随后刺绣了连枝红梅。
这匹浅青红梅刺绣整体素雅不失艳丽,算是这批丝织品的上乘之作。
拿来送人,黑熊不会心疼,宣良更不会心疼。
若遇到其他商队、权贵的运输队,什么样的精良丝织品抢不到?
宣良从军二十年,手不是很巧,但也会给自己制作、缝补衣物。
包装了礼物,宣良就找几个水手帮着绷直赤锦开始为大伙裁剪方巾,水手们个个欢欣。
鲜红锦绣的裹头方巾……怎么说呢,哪怕是此前的压船护卫,平日也没资格使用这类上乘之物。
三艘船拖拽乌篷船拐入一条芦苇丛生的渠沟,船帆也陆续下降。
各船水手划桨摇橹缓慢前进,渠沟勉强供运船通行。
这处引水灌溉的干渠已然荒废许久,乌篷船在前开路排查水情,跟在后面的平底运船将密集芦苇压倒。
先秦两汉多少年的水利底蕴,如今都已荒废。
汉末大乱形成破坏,已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这条干渠分支沟渠已然堵塞,许多村落沿着分支渠沟分布,但都成了废墟,被杂草灌木吞没。
观望左右景象,黑熊反复握拳伸展五指,咧嘴冷笑:“虽不算千里无鸡鸣,但也相差无几。”
宣良已经适应了,去年陈登病死下邳陈氏完蛋,广陵、下邳南部就已经瓦解了。
不仅是人口流失,本地豪杰已经放弃了家乡发展,能走的都会走,留下这么一片无险可守、河道密布的平原水泽,谁爱要就来拿吧,拿了敢不敢投入人力物力发展?
发展之后,可有信心守住?
深入干渠十二三里,径直停泊在桃林庄园。
黑熊摸了摸裹头的鲜花方巾,才顺软梯下船,踏上坚硬地面。
他环视身后,四只鹅也上岸吃草。
其他水手个个头扎鲜红绣花头巾下船,正将生活器皿转递运到岸上。
老水手、护卫们沉下碇石,穿戴皮甲,取出底舱贮存的矛戟、弓弩之类,每船各留三人守在木台警戒。
下船的新旧水手六十八人,新水手还未适应管理,隔的远远就眺望桃林。
这么多人到来,还是三艘宽大运船,庄园内已然警惕。
留守的青壮各持武器,或登上箭塔持弓观望,或持矛戟集结,许多半大少年飞奔而出去呼喊庄外务农的青壮、健妇。
见过世面的宣良走在前面,迎着土墙内弓手警惕目光上前敲响木门。
庄园寨门探出脑袋,胡须花白身上青衣晒的泛白,上下审视:“所来何事?”
“我家公子见此庄桃花艳丽,特来叨扰。”
宣良微微侧身展臂介绍两名皮甲护卫的黑熊:“我等奉江东讨虏将军孙会稽、平虏将军徐君侯之命北上许都,白鹅贼作乱阻断泗水,不得已退返。敢问庄主何人?”
“原来是孙讨虏部伍,可有凭证?”
见询问,宣良从袖中取出几卷帛书双手捧着,一个小吊篮缓缓垂下来,宣良上前两步将帛书、公文放入吊篮。
吊篮缒上去,青衣老人一一翻阅,对宣良说:“老朽这就通报我家主人,我家庄主也爱这处桃林,故来此立庄,早年在江淮、近海也有些威名。今隐世于此,鲜有人知。”
“敢问姓名。”
“不敢,老主人薛氏讳州。”
老人回答后,宣良又侧身展臂介绍:“此我主也,孙讨虏族内昆仲也。”
“竟是贵客,失礼之处还望宽恕。”
老人说着转身下寨门,宣良也退回黑熊身边低声讲述:“渠帅,此庄主人唤作薛州,昔年盘踞海外不时侵扰,近万家依附,常纵横琅琊、吴郡之间。后陈元龙治广陵,遂率众依附陈元龙,竟不想此公隐居于此间。”
很快木门开启,一名青年阔步而出拱手:“我父午睡将醒,不敢使宾客久侯,请。”
宣良走在前面,两名护卫簇拥着黑熊,后面水手带着生活器皿、矛戟、佩刀之类跟随入内。
青年也主动介绍自己身份,是薛州的儿子薛光。
薛光很是热情,对外面的世界似乎很是向往。
黑熊简单应承几句,免得说错露出纰漏。
多数时间交给宣良应酬,入庄园又来到一座大院门前时,宣良似乎能认出人群里的管家,上前将礼单送上,并低声说:“我家主人来此只是闲情逸趣使然,专为欣赏桃花而来,勿做多想。不想此处是薛公隐居所在,冒昧打搅,伏望恕罪。”
“若专为赏花而来,也是一桩逸事。”
管家看一眼礼单确定了该拿多少成本招待,对宣良说:“既如此,我这就通报老主人。”
“正该如此。”
宣良回应,后退十几步等了十几个呼吸,薛州就阔步而出,脚踩屐履边走就将身上刚穿上的锦袍脱下,丸成一团反手就抛给后面小跑的少女仆从、管家、青衣老人。
刚出门,他就审视人群里存在感很强,隐隐有割裂感显得突兀的黑熊,一眼看去就觉得卓群不凡,遂露笑:“你我也算以花会友,今日不论俗事,随我移步桃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