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直门北小街羊管胡同23号。
东厢房北户。
大家长张经兴盘腿坐在炕沿儿瞅着旱烟,搪瓷缸子搁在左边小炕桌上。
里面泡着张一元茶庄的高沫。
他不是喝不起上等级的茉莉花,也不是没有买卷烟的钱和票,纯粹是节俭。
现在煤局公私合营了。
他那点股子全抽了出来。
有钱。
但也心慌。
好几夜辗转反侧睡不着。
吭哧瘪肚的踌躇好几天,打算跟儿子儿媳妇旁敲侧击一番,让他们去找老二唐根生搭桥走走门路。
萃华楼入股他也没想,清楚自己不够格儿。
但他流窜在外的师兄弟,听说有个口子行厨搞得还行,也许能参个份子股。
结果好大儿用不着的时候见天眼皮子底下晃悠,用着他的时候,竟然接连两日没见着人影。
把老张头气的山羊胡子直撅忽。
难得一用别人的儿。
秦青撩开帘子从里间屋出来。
扫了一眼,便去门口柜子上拎了暖壶给公公添水。
“爸,妈跟东帆呢?”
“胡同口书摊呢吧,康来这两天吃住都在厂里,单位里那么多人,咋就逮着他一个人嚯嚯呢?啥时候值完班啊?”
“爸,瞧您这问的,我咋知道他厂子里的事儿呀,还是等他回了家,您亲自问他吧。”
秦青软软的回应,意思却是很顶。
“晚饭吧,今儿他要是还不回来就不等他了。吃了饭你去找一趟老二,让他回来一趟。”
秦青转身回往门口走,去放暖壶。
背过身的瞬间,嘴角不自禁的撇了撇。
她是个农村媳妇,可也明事理,懂人气儿。
公公爹做的事儿挺气人的,既然一边想着断干净,甩麻烦跟拉屎橛子似的。
遇着事有本事别回头再抢着吃呀。
倒是硬气一回不行吗?
就算缓和关系,也没有每次都把自己捅出去的道理。
自己跟唐根生之前是啥情况,现在是怎么回事,别说公公爹和婆婆,便是这大院街坊邻居,甚至一整个街道办,谁心里还没点数呢。
偏偏你一当大家长的,能厚着脸皮不怕戳。
“爸,这,我自己过去,不合适吧?”
“长嫂如母,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呀,竟瞎琢磨这些个有的没的。”
张经兴老眼一瞪,脖子一梗,山羊胡便又翘上两翘。
封建旧家长式的做派。
便是村里长大的秦青都忍得心累。
换了唐根生,片刻都忍不了。
真没法去喊人过来。
喊了来估计也谈不了事儿。
秦青想到了上次自己去找唐根生套话时的态度。
大概率连请都请不来。
“爸,要不喊他回家吃个晚上饭?你们爷仨好久都没凑一块喝酒了。”
从自己嫁进张家,就没见过爷仨一起喝过酒。
心平气和吃顿饭的机会都少之又少。
萃华楼的大厨不干了,去了一等都不到的铁路当车厨。
之后说是分家,跟被赶出家门也没什么两样。
秦青又忍不住撇了撇嘴。
她垂着头,一副乖巧的模样,以为别人看不见她的表情。
可张经兴却是盘腿坐在炕沿儿,秦青个头不矮……
小老头直喘粗气。
连个儿媳妇都指使不动了?
自己这才辞了三掌柜几日啊,在这个家竟然连这么点威信都没有了。
其实他压根没什么威信。
只是秦青一直躲在背后不言语,从没站到桌前来罢了。
这会儿纯粹是家里没人,秦青藏不住,被公公爹打直球避无可避。
“哼!他分家单过,不说买了酒菜回来孝敬老的,还要让我请他回来伺候酒?反了天了他!”
“爸,您先歇着,我去外面看看,外面天冷,我替换替换妈去……”
秦青放下暖壶,推门出了屋。
屋里又是咣咣当当的一通乱响。
大家长张经兴估计是把手边不怕摔的针线簸箩、木头垫手都丢下去了。
秦青边走边叹了口气。
自打公爹闲赋在家,脾气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难伺候了。
自己的男人又是个……
留自己一个人面对这对老人,日子就纯粹是一天接一天的熬着。
秦家庄的秦青再能吃苦再能干活,也是个赔钱货,注定是被当做置换的工具人售出罢了。
能够嫁到城里来,家里说起来也风光。
面子和里子都有了,还哪会管秦青在城里过的究竟是好还是坏。
甚至秦青野明白,自己属于一旦售出概不退换的那种。
秦家庄已经没有自己容身之地了。
她生死都没了根。
只得依附在张家。
以后天天面对脾气越来越古怪的公公爹。
看着话语很少却让秦青最心寒害怕的婆婆。
调皮捣蛋当儿子养的小叔子张东帆。
和一个明明对自己爱答不理却还同意娶自己当媳妇的丈夫张康来。
别人家究竟什么样,秦青也茫然了。
因为她不知道别人家是不是也如同他们家一样,都是装作表面和谐、恩爱,实则形同陌路。
北小街街巷有两个小人书摊。
一个在靠北中段,一个在南头,凹进去的一小块区域。
秦青先到了南边,直接就遇到了那娘俩。
婆婆康素萍脖子上系着一块米白色的羊毛围巾,在一群小孩子中很显眼。
秦青有点眼热。
她也很想要一件围巾,不用羊绒的,密口毛线织的都行。
但没有。
“妈,天太冷了,我在这儿吧,您回屋暖和暖和。”
“东帆看了有一会儿了,等他看完这本咱一起回去。”
秦青看了看里面。
有搭的简易的棚子,挡雪避雨,但毕竟是外面,也没个炉子,一点都不暖和。
孩子倒是不少。
一个挨着一个,里面都插不进去脚。
“你爸在家干什么呢?”
“炕头喝茶叶水抽烟呢。妈,爸说吃了饭让我去找根生回家来,我想着要不多炒个花生米,喊他过来吃个饭……”
“你爸那脾气,不听劝呐。老大今天还值班呢,哪天能换回来啊?”
秦青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既然这两口子都拿唐根生不当回事,她也就不再吱声了。
毕竟,不管别人怎么想,她有前车之鉴,能避嫌就避嫌。
不过秦青只是嫁进张家的媳妇。
做不得主。
不管心里怎么想,安排给她的事情,该做还得硬着头皮去做。
李福才家的李二娃就是例子。
秦青哪敢闹腾。
二合面窝头也是草草塞了两口,便被‘赶了出来’。
去黑芝麻胡同找唐根生。
让他回东直门北小街老张家作报告。
呸,跟真欠他家似的。
再次来到黑芝麻胡同,一进前院,就瞧见西跨院的月亮门处多了两扇木门。
严丝合缝闭着。
秦青一怔,想了想,觉得这么一弄,岂不跟个独门独户小院子没啥区别了吗?
想到他不用跟爸妈合住,不用整天谨言慎行。
竟是有点羡慕。
来到门口,用力推了推。
里面插销插着呢。
“根生,根生在吗?根生……”
秦青扬声喊了两嗓子,又侧耳倾听。
隐隐看得到里面有光亮,显然屋里人还没睡。
虽然冬季的天黑的早,可也不至于这个点就休息吧?
秦青等了一小会儿,继续喊。
“根生,根生。”
还扣了两把门栓,发出‘啪、啪’的响声。
“哎,来啦,稍等一下。”
唐根生的声音响起。
刚才他就听到了的。
很无语。
这个点,竟然还有人来敲门。
晚饭的点都过了呀。
真是有点……扫兴呀。
松开林静的腰,让她爬过来,掉过头帮着洗漱一下,再去被窝藏起来。
既然是嫂子秦青的声音,想来不会让进里间屋。
甚至有可能连屋都不会进。
或许就是传个话吧。
可即便是这样,唐根生也不能衣衫不整的去开门。
这个时代对于风评,也是有考究的。
只是风评这种事嘛,从举孝廉开始便有记载。
既然自古有之,便能对应一句亘古不变的话——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大院一大爷那瑛宁被唐根生拿下了。
魏东来自觉亏欠唐根生。
唐根生在院子里,团结有爱,礼貌待人,知书达理,不温不怒。
虽然是加了一道隐私门,可也是因为孩童玩鞭炮有火灾风险的说辞。
一切向阳而生,根苗茁壮。
唐根生穿了上衣,拍了拍林静脸颊,退后两步。
捡起裤子,从贴身,再到秋裤,袜子,再到线裤和外罩裤,一层层穿上。
走出里间屋时,用标准的普通话喊了一声:关闭灯。
里间屋陷入了黑暗。
拔步床上,撅着屁股往被窝里钻的林静楞住。
光线遮蔽了她屁股蛋上的巴掌印,隐藏了她腰间两侧箍出来的虎口烙痕,却也暴露了她惊奇、意外和八卦的眸光。
没听到灯盒响声。
而且她笃定唐根生没有拉灯绳。
傍晚吃饭的时候,被刘家明一不小心扯断,还没来得及接上呢。
打算先把平整的床单打湿弄褶皱后再说的。
难道他还会些法术?
记得他是跑东北线的,那边有有大仙儿,莫不是他也偷偷修习了?
待会儿他回来,要好好问问。
唐根生小跑出屋,拉开院门,看到了嫂子秦青。
“嫂子,你怎么这么点儿过来啦?大哥呢?”
唐根生故意往后面和旁边看了两眼。
刘利昆彻夜不回家,张康来估计也差不多。
嫂子秦青莫不是被打发过来找人的?
真高看自己了呀。
凭什么就认为自己会收留张康来?
凭他截胡自己的媳妇,抢了原身全部的父爱?
“那个,能进屋再说吗?”
秦青抄着手,颠了两下脚。
黑天了,路上也越来越冷。
秦青的鞋子还是两年前做的棉鞋,已经不怎么保暖了。
从东直门北小街羊管胡同,到南锣鼓巷黑芝麻胡同,徒步走过来也耗不少功夫。
晚饭那两口二合面窝头,又能给她一个妇道人家补充多少能量。
早就冻透了。
唐根生还能怎么说?
侧身将嫂子秦青让进院子。
掀开棉帘子,礼让她进屋。
不得不说,秦青这个野蛮生长的农村姑娘长得是真高。
踩上台阶,撅起的发梢都能勾到唐根生的左鼻孔了。
“嫂子您坐,我给你泡个茶。”
唐根生拿了一个陶瓷茶杯,捏了点茶叶,倒了一杯茶拿给嫂子秦青。
这个点,没必要冲一壶茶,用茶杯更节省。
秦青双手接过来,捧在手上转着茶杯。
看来是真冻坏了,这个动作不是把玩茶杯,而是借热水透过杯壁用来暖手。
不转动的,会烫。
为了暖手也不会放下。
所以得不断的挪动。
“嫂子,是大哥那边有什么事儿吗?”
张康来能有什么事儿?
有事也得是先刘利昆有事才是。
这俩人的尿性,唐根生透了林静后,便彻底摸透了。
辣眼睛的糟烂玩意儿。
唐根生明知故问。
“根生,爸让你回去一趟,应该是有事商量。”
“商量事儿?”
唐根生脑门蹦出俩问号:“有什么事还能找我商量?分家不都是他一言堂嘛。”
秦青抿嘴垂眸,心道:“果然……话里听着都是气门芯那股劲儿。”
“应该是想问问你有没有投资门路吧。”
嫂子秦青主动逾越了一小步。
这话她本不该说的。
但是,谁让公公爹和婆婆非要逼着自己来丢人现眼呢?
就别怪自己胳膊肘不向着他们。
“哦?”
唐根生一怔,似笑非笑的看了嫂子秦青一眼。
“公爹前几日从铺子把股子赎回来了,这两日搁家里待着,脾气不太好,该是在琢磨要做点什么吧。”
“谢谢你。”
唐根生一本正经的道谢。
被嫂子秦青稍微一点拨,唐根生就明白了个中原委。
萃华楼张经兴不够格,他师父也占的不多,八成是瞄着四师哥那边呢。
心知肚明。
嫂子秦青抬眸看了一眼,微微垂额,抿了一下嘴。
唐根生疑惑。
她这表情,算是笑了一下吧?
也太隐晦了。
“那你还跟我过去吗?”
“我就不过去了。嫂子您回去跟他说,我这边没辙。萃华楼我搭不上关系,四师哥那个庄子,比他铺子还早一步公私合营呢。”
“哦。”
秦青点头:“我回去跟他们说一声。”
起身,欲走。
没两步,秦青又停住,转回身。
“那个,我想问你个事儿。”
态度和语气比刚才稍显踌躇,底气不足。
“嫂子您问。”
“你大哥的同事,就是你们院子的刘利昆,这两天在家吗?”
唐根生眯起了眼。
忍住扭头往里间屋看的冲动。
“我昨个儿才下工回来,倒是不太清楚,不过今天一直到晚上都没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