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
唐根生一早去圆恩寺门口买了卤煮火烧。
拎着一网兜饭盒到了蓑衣胡同。
进院看到那五正在打太极。
唐根生驻足看了一小会儿。
以他承载了《城市猎人》不少技能的眼光。
发现五叔的这套太极拳，跟记忆里上一世公园老大爷打的那种很不一样。
有点意思。
很有点意思呢。
“想学？”
那五一套拳打完，收功。
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唐根生，不咸不淡的开口。
“可以吗？”
唐根生下意识问。
那五指着唐根生手中提着的饭盒。
“你觉得呢？”
唐根生低头一瞅。
脸立马拉垮下来。
“且，凉了就凉了呗，五叔您等着哈，我这就让它们热起来去……”
唐根生迈步往后院走。
没发现那五嘴角一闪而逝的笑。
早饭是卤煮火烧。
卤煮火烧是三个人的量。
不用问。
秦青那份也在。
“待会儿跟你郑伯伯走，到了地界，少说话，只管炒菜做饭。”
“我明白，五叔您就放宽心吧。”
“要是被骂了，被赶出来，也别犟嘴，回来就行，不用在意你郑伯伯的亲戚。”
“五叔，我这是要去哪儿替班啊？本来还没啥呢，听你这么一说，我咋心里毛毛的？”
“放心吧，没啥大事儿。再说了，今儿是过去试菜，还不一定相中你呢。”
唐根生又拉下脸来。
浮夸的演技。
连旁边默不作声吸溜卤煮火烧的秦青，都没有瞒过去。
倒是刚刚被勾起的对唐根生这趟差事的担心，化解了不少。
那主任说没事儿，指定就没事的。
秦青担心唐根生，也相信那五主任。
接触了这段时间，秦青能够感受到那五主任对自己的照顾。
所谓爱屋及乌。
那五主任肯定更疼唐根生这个侄儿。
秦青无比相信这一点。
以她一个作为女人的第六感直觉而论。
“自行车本在身边吗？我给你换成了女士斜梁的车子，忙完了郑伯伯的差事，我帮你去过个户。”
唐根生问秦青。
“在羊管胡同那里。”
秦青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回道：“没想到闹那种事，走的时候就没带。”
“嗯，那就别管了，回头我自己去取。”
“在里屋柜子第三层的抽屉，右边一个小铁盒里。”
“我知道了。”
秦青不做停留，拿了碗筷饭盒去了后面。
其实除了秦青每天要过来还钥匙。
其他人都是不来这边院子的。
从后院穿过一个小门，顺着另外院子出去。
那边现在是莲花宾馆的职工宿舍和一部分仓库。
唐根生没去后院。
他陪着五叔闲聊。
不一会儿，郑伯伯的笑声就从垂花门附近响起。
人未至，笑声先行。
“郑伯伯。”
唐根生迎出门口。
那五稳坐罗汉床上，屁股跟用502黏住了似的。
“根生到了啊，正好，我进去跟他打声招呼，咱就直接走。”
“好嘞。”
唐根生笑着点头。
等郑伯伯迈步进了屋。
唐根生也不再停留，往院外走去。
没必要等在门口。
那五和郑伯伯必然又是互相打趣儿对方。
唐根生觉得听了尴尬，还不如听不到的好。
来到门口。
看到了一辆八成新的绿色吉普。
吉普是白底红字的军牌。
车子没熄火。
车上有司机。
司机坐姿很板正。
后背挺拔如青松。
腰杆笔直。
不一会儿。
郑伯伯独自出来，招呼唐根生上车。
“走吧。”
车子缓缓驶出蓑衣胡同，顺着南锣鼓巷主街往南。
逐渐提速，然后疾驰。
最后顺着文津街一路行驶，在红墙根近前，拐进了府右街。
唐根生走到半路就有些心惊肉跳。
莫不会是去那里面做饭吧？
做给谁吃呢？
唐根生没吭声，但下意识扭头看向旁边坐着的郑伯伯。
郑伯伯也转头看了过来。
同样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面上不露一丝紧张。
唐根生也稍稍放了点心。
来到一处偏门，有站岗执勤的战士。
敬礼，走上前，查看了司机递过去的证件。
又让后面落下车窗，仔细的瞧了郑伯伯和唐根生后，才示意放行。
进了里面。
面对古香古色的建筑群，串联在一起的两个冰面大湖。
唐根生感觉自己呼吸都有些紧张。
有点放不开了呢。
不多时，唐根生见到了‘润浥云霞气，真参泉石灵’的春耦斋。
“这里是小会议室，周末偶尔会做聚会的场所，也会放放电影。”
郑伯伯充当解说员，帮唐根生介绍了一下。
或许也是看出唐根生有些紧张，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帮他放松一下。
不远处是‘烟景满前供妙墨，芳洲随处引清游’的静谷。
在两者之间。
有一栋像是近现代修建的，标注是数字的住所。
来到这栋住所附近，郑伯伯没再继续往前走。
倒是那名接他们过来的司机，一个人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
有一个个头不高的三旬左右的人走出来。
那人穿着厨师的白色衣服。
走出住所十来米后，才加快了脚步。
扬起胳膊摆手打招呼。
脸上挂着笑，却并没有开口。
一直来到近前，才主动跟唐根生握手。
“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唐根生同志，接下来交给你了。”
“谢谢大伯，我先带根生去后厨，刚好中午要做一顿饭……”
“程大哥，待会儿要做什么饭？”
唐根生被这位程大哥拽着袖子往住所里走。
觉得不开口说话，实在有些压抑。
下意识想要打破僵局，便忍不住问了一声。
“嘘！”
不成想，这位程大哥就像是踩了地雷似的，吓了一跳。
急忙停下来，转身跟唐根生比了个‘噤声’的通用手势。
唐根生急忙闭嘴，然后点头示意自己懂了。
却见这位程大哥转过头去，并没有接着迈步继续走。
而是站在原地，像是窥探什么，又像是等待什么。
十几秒后，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
唐根生清晰看到他肩头微微塌下来。
像是躲过一劫似的。
唐根生没再说话，但却在心里忍不住微微叹息，摇头。
这究竟是哪儿啊。
自己替班到底替了个什么差事儿呢。
总有种自己上了贼船的感觉。
进了这个住所。
外部环境很是压抑。
唐根生内心，也不甚爽利。
尤其是当唐根生看到两个护士样式打扮的姑娘的时候。
那种感觉尤为强烈。
她们上半身很怪，架起腋窝，将胳膊抬起来。
走路时两条腿岔开，方式相当之诡异。
唐根生心头的不爽利达到了顶峰。
她们的动作明显是防止走动时摩擦发出声音。
而且，她们即便是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却也依旧踮着脚，走的小心翼翼。
看了不远处的两个护士姑娘。
又看了看前面带路的程大哥的脚底。
肯定不是巧合吧？
都不是硬底鞋。
唐根生深吸两口气。
他只是个厨子。
还他嬢是个替班的厨子。
看不惯的，也不归他管。
眼不见为净。
还是抓紧去后厨吧。
然而，唐根生的设想并没有达成。
程大哥没有直接带唐根生去后厨。
而是进了住所院子后，左后侧的偏门进了住所一楼。
从上台阶便有厚厚的地毯。
唐根生顺着走廊往前看。
目之所及，都铺了地毯。
这奢靡程度。
这种厚地垫的消耗……
唐根生也只能啧啧赞叹一声。
竟是比自己还懂得享受啊。
前不久唐根生还在吐槽自家外间屋不好打扫。
铺的地砖缝隙很大。
藏污纳垢不说，吐得鱼刺、烟灰都不好清理。
那会儿，唐根生只是想到了二层纯木地板的便捷。
却忘了，除了地板，还能铺厚地毯。
防潮、防滑还隔音。
或许唐根生不是忘了。
而是不敢想。
毕竟，他的起点看似很高。
实则距离最上层的那一小撮，还是有些差距。
程大哥进了住所内部，便立刻小心翼翼，走路不带风。
后脚跟几乎都是虚踩着。
这也太细发了吧？
感觉不像是在这里当厨子。
倒像是耗子跑猫窝里讨生活似的。
事无巨细皆小心。
雄鹰秒变小家雀。
唐根生刚才很烦躁。
郁结之气在心头环绕了好久。
来到住所内部。
退堂鼓造诣猛然暴增。
唐根生真有些待不住。
如果不是事已至此。
如果不是想到身后的五叔交代和郑伯伯的恳求……
唉。
人情债最难还。
唐根生这一次算是彻底领悟到了。
好在两人进了住所后不用走动太远。
偏门往里第二个朝阳的房间。
推门而入。
这里是程大厨的住处。
单人间。
程大哥左手捂着钥匙孔，右手缓缓转动钥匙。
开锁发出微不可察的一丝声响。
看程大哥的行为动作。
很娴熟，很自然。
习惯成自然，细思极其恐怖。
魔窟吗？
言行举止都是这么与众不同。
像是跟外界，跟整个时代的刻板印象，都格格不入。
程大哥推开门，侧身让开，示意唐根生进屋。
唐根生迟疑了半秒钟。
事已至此，想要走估计不太可能。
他着实很无奈啊。
五叔的叮嘱。
郑伯伯笑容里隐藏的祈求和苦涩。
唉！
罢了。罢了。
唐根生迈步走进屋。
有一瞬家的恍惚。
像是戳破了一丢丢时代穿越的假象。
不像是进了一个厨子的宿舍。
而是一间复古民国风的快捷酒店。
格局跟盛京饭店的包房有些相似。
右边是个卫生间。
去到里面是一张挨着里侧的单人床，没有床头柜。
而是一个刷了白漆的写字台。
“根生，你先坐，我给你冲杯水。”
窗户下面有个小圆茶几，下面放着暖壶，上面有两个白瓷茶杯。
茶几旁边只有一个小藤编的椅子。
唐根生坐下。
对于程大哥在自个儿屋里都压着嗓子说话，唐根生不置可否。
也随大流的没有开口。
点点头。
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他倒要看看这究竟是个什么龙潭虎穴。
唐根生觉得如果自己穿越那会儿搁在这么个环境里。
兴许他连活着的动力都没有了吧。
忒压抑，毋宁死。
程大哥去水龙头涮了一下杯子。
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茶盒，巴掌大的金属盒子，里面是一小块茶饼。
手掌掏着，从茶饼上掰了一小块，将茶饼放回去后，再把掌心里的茶碎末也控进了杯子里。
唐根生看在眼中。
自然也明白这一小板茶饼，显然是程大哥心爱珍藏之物。
一来就给自己冲茶，用他最珍贵的茶饼好茶……
显然也是察觉了自己的情绪。
心里有愧疚。
“根生，这一次真的谢谢你了。”
“既然来了……只是程大哥，你怎么不直接请假？还得自己找替工呢？”
唐根生能怎么说。
既来之，则安之。
不过他心里有想法，也想问一问。
不吐不快。
“请假流程太复杂了，上一次家里有事，请假审批了两个多月，假批下来了，我也没回去的必要了……”
程大哥苦笑着解释。
唐根生也是叹息的摇了摇头。
“程大哥，我这试菜，怎么个说法？”
“我待会儿跟你说道说道，你记一下，然后做两道菜……”
一杯熟普洱茶，唐根生喝了半个小时。
程大哥还不紧不慢的跟唐根生聊着天。
交流厨艺心得。
谈一谈家中老婆和两个孩子。
问问唐根生列车当厨师的趣事儿。
唐根生能偶尔看到程大哥听到自己上工和休班、调班时，眼底闪过的羡慕和渴望。
可惜了。
有句话说的挺对的。
一入侯门深似海。
江湖不是公共厕所，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
想要金盆洗手，也得看你够不够那个资格。
而且还得提前申请，等武林盟主审批。
“程大哥，这马上就中午了，什么时候准备吃的？”
“待会儿，不着急。”
程大哥想了想，解释道：“早饭时间是八点左右。一般七点半置办好就行了。午饭是下午三点半出锅，晚饭是九点到九点半……”
这生物钟……
唐根生想到了穿越前的某一类人群。
梳归同途。
几十年后标榜自己是新人类的少年男女们，怎知道在50年代的当下，就已经有了这么一位同款的女同志了呢？
庆幸吧。
欢呼吧。
朝着你们前辈的道路，迈动你们的步伐。
NO作NO……那啥。
可能也是因为开启了主话题内容。
程大哥也就不再客套寒暄，逐渐的步入了正题。
“……水果也要吃有温度的，譬如苹果，要先切成长条，泡在温水里，等苹果条温度适度时，再食用……”
唐根生插嘴问道：“去皮吗？适度是多少度呢？”
“苹果肯定要去皮。至于多少度，那得看心情……”
“心情？”
唐根生无语。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程大哥指了指墙上一个温度计，说道：
“这里每个房间都有温度计，屋内温度一般都保持在21.5度……心情好的时候，正常看温度计。”
“如果心情不好呢？”
“觉得冷就踮起脚从上往下看。觉得热就弯腰，从下往上看。”
“那程大哥，我想问一下，人家心情什么好，什么时候不好啊？”
“尽量小声说话，避免发出声响儿，东西轻拿轻放，我们只能做好我们能做到的，争取不要因为是我们影响到心情就好了。剩下的……”
“剩下的那部分？”
“看天意。”
程大哥想了想，一锤定音。
唐根生没忍住。
又翻了个白眼。
但这只是九牛之一毛。
唐根生接下里，算是彻底开了眼界。
“尽量挑选既清淡又有营养的饭菜。”
“炒菜、烧汤不要用骨肉汤，也不要放味精。但要让菜和汤里有骨头汤和味精的味道……”
“等等，程大哥，你先等一等。”
唐根生听蒙了：“什么叫不要用骨头汤和味精，还要有骨头汤和味精的味道？”
“这个……据说骨头汤胆固醇太高，味精是化学制品，属于有害物质……”
“她身体不太好，去毛熊国那边看病治疗已经好几回了，年前才回来，也还没几个月……”
“……虽然排斥骨头汤和味精，但她对食物的鲜美也很在意……”
“……待会儿去厨房，我给你说一下我的一些法子，你参考一下。”
程大哥又继续：“鸡蛋只要蛋清，不能有蛋黄，一丁点也不行。”
“嗯，我理解，毕竟蛋黄里也是胆固醇比较高。”
唐根生彻底颓了，无奈的点点头。
他算是已经有点摸清这位傲娇主儿的脾性了。
傲慢的瞎鸡儿矫情呗。
“冷库里有小鸡，超过半斤的就不要下锅了。”
冷库？
唐根生眼眸倏滴亮了两下。
“鱼要鲜的，做的时候掐头去尾，只留中间的，而且一定要弄的特别干净。”
“螃蟹只吃公的，母的不要。”
唐根生听着程大哥一点点的描述。
也难为他记得那么清楚。
就这么一会儿，滔滔不绝说了四十多样忌讳了。
至于不吃母螃蟹，唐根生也大致猜到了。
还是胆固醇高呗。
“菠菜捣成菜泥吃。”
“豌豆要剥皮。”
“绿豆芽也要掐头去尾……”
“芹菜备菜的时候要抽掉筋，抽干净些，不然就会生气。”
程大哥突然联想到了什么，偷偷瞥了一眼唐根生。
看他面色比刚才正常许多。
估计他心里对这种情况的耐受度逐渐适应。
便踌躇、斟酌了两秒钟。
“根生，如果，我是说如果万一，她喊你去二楼问你话，你记得脱鞋子踩在地毯上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