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9章城南城北,两个世界
临近傍晚,都司举办了一场虽不隆重但也颇具规模的聚会。
宴会上有酒有肉,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食物当属甘薯。
城内一些草原人和权贵都收到了邀请。
前军斥候部的火头军使出浑身解数,将甘薯做出了各种样。
炸、烤、炒、熘、爆、烹、炖、焖、烧、煎。
做法稀奇古怪,可主料却只有甘薯这一种,
同样的食材,用不同烹饪方法,竟能产生如此多的味道。
这让许多人大为惊叹。
其中,最受欢迎的无疑是烤甘薯。
一行人围在火炉旁,
闻着空气中那从未有过的淡淡甜香,神情沉醉。
当看到甘薯从火炉中取出,靠近火焰的部分已被烤成黑色,
还渗出粘稠、类似浆的东西时,所有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一炉烤了十二个甘薯,因为人多,
烘烤的厨子将甘薯一个个掰开,热气扑面而来。
金黄色的薯肉呈现在众人眼前,让不少人食欲大增
厨子拿着烤甘薯,
看着那如丝线般相连的薯肉,也大为震撼。
这场景,可比用刀切甘薯要震撼得多。
在这欢快氛围中,宾客们酒足饭饱,
怀着各自心思,离开了都司安排的酒楼。
外面寒风凛冽,飘着小雪,
一辆辆马车晃晃悠悠地离去,在地上留下清晰的车辙印。
朵颜将军脱鲁忽察儿坐在马车里,眼眸微闭,感受着马车的摇晃,心中思绪万千。
尽管在宴会上喝了不少酒,
许多人都以为他醉了。
但他其实并未喝醉,头脑异常清醒。
只是因为酒的作用,心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
以往未曾想过的诸多可能性也在脑海中浮现。
不多时,摇晃的马车在一处房舍前停下,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大人,到了。”
“嗯”
这处府邸位于城北最热闹的安和街十一号。
是朵颜卫在大宁城中购置的房舍,
一方面用作办公及与都司联络的场所,
另一方面,朵颜卫的人来大宁城时也可在此居住。
脱鲁忽察儿走下马车,目光四处扫视,
看到巷子外的灯红酒绿,一时间心中有些恍惚。
“或许,在这城中居住也很不错,
至少,不像在部落中那般冷清。”
脱鲁忽察儿没有立刻进门,
而是慢悠悠地走到巷子口,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安和街。
不远处,康乐楼的招牌醒目地立着,
那里灯火朦胧,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楼里传来的嬉笑怒骂声,十分热闹。
再远处,还有青楼,
一些从康乐街出来的草原人会前往那里寻欢作乐。
脱鲁忽察儿看到三名草原人摇摇晃晃地离开酒楼,
没走几步就“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他们挣扎了两下,便像沉沉睡去一般,没了动静。
他眼中闪过危险的光芒,眉头微皱,
在这样的天气里睡在外面,不用等到明天早上就会被冻死。
但这时,不远处青楼外站着的老鸨连忙招呼,
青楼里涌出十几个大汉,手忙脚乱地将那三人拖回了青楼。
脱鲁忽察儿的眉头微微舒展,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这时,一旁的车夫也看到了这一幕,走上前恭敬地说。
“大人,以往这种情况,各家都不会管,
最多向巡逻的城防军报告,生死听天由命。
但几天前,都司下了一道严令,
要求周边商铺对醉酒之人施以援手,至少要给他们提供一个容身之所,
若见死不救,都司将予以重罚。”
“为何要多此一举?”脱鲁忽察儿沉声问道,眼神充满疑惑。
作为草原人,他深信人各有命数,
若是就这么死在外面,那便是命中注定。
毕竟,在部落中,
每年冬天也有不少人因类似情况丧命。
等了许久,没听到车夫回答,
脱鲁忽察儿回头望去,眼神有些发冷。
“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车夫欲言又止,但在脱鲁忽察儿愈发冰冷的目光下,
还是支支吾吾地说出了实情,
“大人,在城南明人居住的地方,很少有人冻死。
但在城北,几乎每天都有人冻死。”
“为什么?”
脱鲁忽察儿的目光愈发冰冷。
“大人,明人的商贾会救人,而城北的商贾向来坐视不管。
以至于每天都有人到府衙和都司闹事
都司这才下了政令,听说还是那位陆大人亲自下令的,
要求南北城池的商户,对夜间倒地的行人予以救治。”
听了这话,脱鲁忽察儿明白了。
南方的明人较为团结,看到有人倒地,
即便不情愿,也会出手救助,不让人白白冻死。
但北方的草原人从小见惯了这种事,所以往往不管不顾。
想到这里,脱鲁忽察儿微微叹了口气,
虽说草原权贵们在各处都在效仿明人,衣食住行样样都学。
但.总有一种形似神不似的荒谬感,
原因或许就在于缺少了内在的东西。
今日在宴会上也是如此,
即便那些明人权贵再想吃甘薯,也不会哄抢。
而他们这些北元旧臣,却动辄打骂,闹得一片嘈杂,
脱鲁忽察儿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又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沉声道:
“回去吧。”
不多时,脱鲁忽察儿回到府邸,在书房坐下。
书房里已经升起了火炉,温暖的气息开始弥漫,慢慢驱散了书房内的寒意。
侍者端上一杯热茶,低声说道。
“大人,要把米掌柜叫来吗?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嗯叫他来吧。”
脱鲁忽察儿淡淡地说,
转而从怀中拿出今日收到的纸条打开,静静地看着上面的一行小字。
纸条上写着都司最近发生的大事,足足有十几行。
越看,脱鲁忽察儿脸色越凝重,
抓着纸条的手掌紧紧握住,似乎在微微颤抖。
过了不知多久,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他才强自平复心情,将纸条收了起来。
“吱——”
一声轻响,房门被缓缓推开,
身材不高、身形略显佝偻的米辰慢慢走了进来。
他看到坐在书桌后的脱鲁忽察儿,
微微叹了口气,然后默默在一旁坐下。
屋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沉重。
脱鲁忽察儿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米辰,等着他开口解释。
过了好一会儿,米辰缓缓说道:
“前几天,都司在城北发现了百余具无头尸体,
以此为由调兵入城,趁机从我们手中收回了一直以来侵吞的田产和土地,
之后,我们也无法再为朵颜三卫提供粮食了。
当然,如果大人肯出高价,
我们可以从北平采买,再转运到朵颜三卫。”
“只是收回了一些土地,就供应不了粮食了?”
脱鲁忽察儿嘴角微微牵动,眼中的目光愈发冰冷。
“不是一些,是很多.多得让我们元气大伤。
有些人胆子小,把这些年赚的银钱都交出去了,只为保命。”
“陆云逸敢明目张胆地巧取豪夺?敢公然杀人?”
米辰抬起头,嘴角露出一丝讥讽,淡淡地看着脱鲁忽察儿:
“大人,军卒已经在城内集结,城防军也封锁了四方城门。
他敢不敢,老夫不知道,
但老夫知道,我不敢反抗。”
脱鲁忽察儿陷入了沉默,
作为草原人,
他曾参与过多次劫掠,深知钱财在刀兵面前一文不值的道理,
无论是家财万贯的富人,还是路边乞丐,都不过是一刀的事。
而且,人往往越有钱越胆小,
这些人敢反抗才是怪事。
“我的族弟呢?他带人来采购粮食和铁器,怎么失踪了?”
脱鲁忽察儿沉声问道。
米辰脸色凝重,沉声说道:
“在城北发现的百余具尸体,就是乌日根一行人。
至于粮食和铁器.不知去向,
可能被都司收缴了,也可能落入了陆云逸手中。”
脱鲁忽察儿的拳头猛地握紧,
整个人开始微微颤抖,眼中的愤怒几乎要喷出来:
“为什么人会死?陆云逸为什么要动手?”
米辰脸色有些尴尬,犹豫了许久才开口。
“我的弟弟米斌与乌日根串联,想要切断一些线索,以此牵制陆云逸的行动。
但行动失败了,人也死了.
起初,我们以为乌日根带着粮草和铁器离开了,也怀疑过行动失败,
但直到发现尸体,我们才最终确定。”
脱鲁忽察儿忽然安静下来,眼帘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微微抬起头,看向米辰:
“你们就这么认栽了?不打算反抗?”
米辰神情复杂,眼眸微闭。
“如果就这么认栽,老夫今天就不会来了。”
“说说计划吧,如果可行,我会帮你们。”脱鲁忽察儿轻声说道。
“里应外合制造些混乱,怎么样?”
脱鲁忽察儿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有些诧异地盯着米辰:
“这种事你们向来极为谨慎,怎么如今主动提起?
难道你们觉得陆云逸比周兴好对付?”
米辰心里一紧,呼吸微微急促:
“如果要闹事,必须趁他根基不稳的时候尽快行动。
否则,等他再待几个月,
把甘薯之类的都种上,到时候再想闹事就难了,
而且,老夫现在也想不出别的好办法。”
脱鲁忽察儿继续打量着米辰,沉声问道。
“米斌呢?今天怎么是你来?”
“米斌还被关在都司衙门,他来不了。”
米辰的声音很平静,但脱鲁忽察儿忽然察觉到一丝危险气息。
他自认为军事天赋出众,
二十多岁就坐稳了朵颜部头人的位置。
虽说败给了前军斥候部,但他从不怀疑自己的能力。
而此刻,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引入了一个陷阱。
顿了顿,脱鲁忽察儿沉声说道:
“要不要救他?”
“当然要救,家族中只有米斌还有些出息,能担当重任。
如果他真被腰斩,米氏也就没落了。”米辰如实说道。
对于米辰的坦诚,
脱鲁忽察儿又有些恍惚,拿不准真假。
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在诱敌深入?
想到之前刚收到的纸条,
脱鲁忽察儿思索良久,决定不能冒险,还是先观察一下局势再说。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事情重大,我得和其他人商量商量。”
米辰坐在那里,陷入沉默,
屋内安静了片刻,米辰缓缓站起身。
“还请大人抓紧,要是大人没有行动的打算,老夫就用自己的办法把人救出来。”
说完,米辰迈步离开了房间。
随着大门关上,脱鲁忽察儿眉头瞬间紧皱,
他不相信米辰有这样的魄力,也不相信城内的明人权贵。
他了解这些人的德行,
不到绝境,他们绝对不会动手反抗。
如今陆云逸收缴了他们的田产,
虽然他们颜面尽失,但依旧歌舞升平,奢靡生活丝毫未受影响。
这个时候去和陆云逸拼命,脱鲁忽察儿自己都不信。
过了一会儿,大门缓缓打开,
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脸色凝重,还带着几分焦急。
“大人,怎么样?乌日根去了哪里?”
脱鲁忽察儿抬头看向中年人,他是乌日根的兄长卢察儿,在朵颜部有些威望。
“他他死了。”
脱鲁忽察儿轻声说道。
“什么?”
卢察儿瞳孔骤然收缩,眼睛瞪大,发出一声惊呼,瞬间变得咬牙切齿:
“大人,怎么死的?”
“不清楚,但他和属下百人都死了。”
卢察儿身体微微摇晃,只觉得天旋地转:
“我全力培养的弟弟,就这么死了?为什么?”
“大人,是谁干的,我要报仇!”
脱鲁忽察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长叹一口气:
“别冲动,这事是他自找的,怪不得别人。”
卢察儿双目圆睁,死死盯着脱鲁忽察儿:
“元帅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乌日根白死了?”
脱鲁忽察儿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疲惫,摇了摇头:
“不会白死,这件事米斌也受到了牵连,
刚才米辰来过,他想和我们联手,
但我想再观察观察,多考虑考虑。”
“元帅!”
卢察儿发出一声惊呼。
“为什么不联手?
他们在大宁城内势力庞大,要找出凶手报仇,不是轻而易举吗?”
脱鲁忽察儿摆了摆手: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动手的人是谁不知道。
你觉得这些软弱的人,敢和都司翻脸吗?”
卢察儿眉头紧皱:
“元帅,您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些人要翻脸,早干什么去了?
都司要地的时候不翻脸,地和银子都交出去了,现在反而要翻脸?
哪有这样做事的?
还有那个米辰,向来是个老好人,谁都不得罪,
说句不好听的,你我他都不敢得罪,他敢得罪陆云逸?
今天他来,我觉得这是个陷阱,不能这么贸然合作,
多接触几家看看,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脱鲁忽察儿的声音在房间里快速回荡,
让卢察儿心中愈发觉得荒谬,
但弟弟的死讯让他无法冷静,只得深吸一口气,
“大人怕了?”
脱鲁忽察儿呼吸一滞,知道和他多说无益,
便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说:
“今天的甘薯,你觉得怎么样?
要是真能亩产五石,就算是三石,
那也是天降祥瑞,足够部落养活很多人。
要是这种东西掌握在我们手里,对日后大计有很大帮助。
族人们再也不用为了粮食而争斗厮杀了。”
卢察儿站在下首,烛火昏暗,无法照亮他的整张脸,
微微的冷风让他的脸色忽明忽暗
他幽幽地说:
“大人,要是生来就不经历厮杀,
那些孩子还会有野性吗?还能成为勇猛的战士吗?他们还能被称作太阳的子民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