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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6章 婉拒奇策

第336章婉拒奇策

直至此时,张宾云淡风轻的面孔上,才终于展露出一点喜色与自得。

他坐在榻席上,对刘羡的行礼施以还礼,说道:“府君真是客气了,我对府君仰慕已久。这些年来,常常听闻您在关西讨贼平寇的卓绩,杀郝散,救周处,平齐万年,招抚秦州五郡,威名遍传东西。前些时间,亲眼所见府君编练的军队,更是令在下为之惊叹。”

刘羡一笑,道:“只是些新卒罢了,与征西军司的老兵比起来,还不堪大用。”

张宾正色道:“府君何必自贬呢?将军练兵不足一年,却能从常山拉出四万大军,而且军纪严明,分工合理。我在邺城看过这些将领,除去宣城公带过来的幽州突骑外,没有一个能比得上。放眼河北,能如府君者,几无人。”

又道:“在下虽身为中丘人,以前也曾到太原参军,当过一段时间的帐下都督。那里的并州兵也算久经战阵了,可惜,并没有真正的良将。而那段时间,我又生了疮病,就从军中退了出来,回乡养病,直到去年方才好转。”

“那为何先生此前不投征北军司呢?”

张宾叹道:“不敢相瞒府君,一是我出身寒门,若是走正常仕途,必然是险阻重重,难以得志;二是成都王性情散漫,并无胆魄,实非英明之主。”

“我自诩有张良之才略,却也知道,想成就非凡之业,必有非凡之人。若不能寻得如此君主,纵然得一时富贵,却不能人尽其才,那又有何用呢?”

“可先生随我,恐怕要吃很多苦头啊!”

“请府君放心,张宾生平不好富贵,所求无非一事而已。”

“何事?”

“人生短暂,若不能留名千古,比肩前贤,岂不是白白走了一遭?为此,我至今尚未成家,就是愿舍弃一切,随时能寻得英主,成就大业。”

听到这里,刘羡对张宾又是欣赏又是忌惮,心想:

“此人有大毅力大智慧啊,单论双目如炬,洞穿大势,我所认识之人中,恐怕没有人能胜过他。但他有些过于极端了,似乎除去自己理想外,一切都毫无所求。哪怕是自己,也会顾及家人朋友,他却似乎毫不在乎一样,这样的人,我能驾驭住吗?”

但他确实是由衷地欣赏张宾,不禁拉着他的手,来看如今的司州地图,上面摆满了黑白棋子,来象征赵王与义军之间的形势,他指着地图问道:

“以先生之见,眼下讨赵形势如此,不久后,在汲郡便要有一场大战,你觉得胜负如何?”

张宾仅仅是看了两眼,很快便得出结论:“在下以为,义师必将迎来一场大败,若处置不好,说不得就要退回邺城了。“

“哦?”刘羡见他说得斩钉截铁,不由有几分诧异。在自己看来,由于布置草率,河北义军大概很难取得战果,可考虑到对面的主帅人选,毕竟是个从未领兵过的孙会,刘羡难免生出些小觑之心。两军都没有什么经验,那就很有可能打成烂账。没想到张宾会这么果决地认为,义军会有大败。

刘羡将心中疑问说给张宾,张宾便道:“府君说得不无道理,可凡事还要看深一层。孙会固然没有带兵经验,但他的两位副帅,还是行伍出身,有作战的经验。今日如此兵力悬殊,孙会哪怕不懂军事,也不敢专权独断,反而会将大事委命给知兵之人。”

“而河北义军却为之相反,他们自恃人多,反而轻敌冒进,各部之间又没有协同,只凭着一股冲劲,能打胜仗吗?只需要孙会击败任意一部,其余诸部就会胆寒败退了。如果孙会手下有高人,乘胜追击,再打出一个昆阳大捷,也不是什么难事。”

听罢张宾言语,刘羡沉思片刻后,颔首赞同道:“是这个道理。”

随即又问道:“以先生想法,我该如何做?”

他原本打的是义军作战遇挫后,司马颖吃些教训后,自然也就听得进自己一方的意见,能正常出兵了。可若是遭遇一场惨败,那就大不相同了。

其实在来之前,张宾早就做好了腹稿,此时当即道:

“府君,事情如此发展,不就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吗?”

“嗯?”刘羡有些疑惑,不明白张宾语句中“机会”的意思。

张宾微微抬手,不徐不疾地说道:“您可以派出一队人马,佯装接应成都王,然后趁机截杀了他!”

“啊?”

“之后,您就对外宣称说,这是孙秀派来的刺客。您素有信义之名,德高望众,孙秀又常行鬼蜮手段,众人必然相信。哪怕不相信,到那时,除了让常山王来接管征北军司,还有其他人选吗?”

说到这里,张宾生出些得意,语速也快了起来:

“到那时候,常山王又会任命您做这大军的统帅。以您的能力,率领二十万大军,击败孙会,岂不是手到擒来?击败孙会后,您再自河桥入洛,亲手擒杀孙秀,普天之下,还有谁能与您争功?您就是讨赵的第一功臣!”

“盛名之下,您再推辞重赏,必然更得人望,便可以行我所说的十字策略了。”

“我敢担保,不出三年,您必然外放。到地方上后,您再登高一呼,天下赢粮而景从,大业也就唾手可得了!”

张宾这一番滔滔不绝的建言下,刘羡一时感到窒息。因为张宾给刘羡画出了一副,空前清晰又美满的蓝图,夺权,养望,帝业,一切都顺理成章。所需要用的手段,就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出其不意地刺杀司马颖,完成一次小型政变而已。

以刘羡意志力之深,此时也忍不住有几分动摇。毕竟甘美的果实就在面前,谁能忍住触碰它的欲望呢?

但刘羡眼前忽然晃过孙秀的脸,令他顿时清醒了,并且很快意识到:孙秀恐怕也是这么劝说赵王的吧?张华恐怕也是这么劝说贾后的吧?岐盛恐怕也是这么劝说司马玮的吧?

获取权力的方式是如此简单,可难道没有代价吗?

真的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司马颖吗?就算真成功了,这么大的事情,真的能瞒过去吗?到时候,天下人会怎样看待自己呢?真的能得到无数人的敬仰吗?如果不能,自己的部下又会怎么看待自己呢?煌煌史册之上,以后又会怎么描写自己呢?以后真的不会上行下效吗?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交织后,这一刻,刘羡切实感觉到了,感觉到头上曹操和司马懿的阴影了,甚至能看见那两人嘲讽似翘起的嘴角。

但在这一瞬间后,他们又消失了,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

刘羡抬眼周遭,打量着帐内的张宾,他显然在为自己的谋划而得意,而一旁的诸葛延与李盛两人,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己,呼吸有些粗重,显然,他们也意识到了这个计策所能带来的巨大利益。

帐篷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安静,安静到刘羡能听到众人的呼吸声、心跳声。他再度起身,把帐门的门帘挑开,让阳光照射进来,可以见到空气中上下弥漫浮动的无数尘埃,新鲜的风也随之进来了。刘羡的目光投射到军营外尚在开的杏树,胸中的波澜渐渐平复了。

他回头对张宾说:“谢谢张先生的计策,但这个计策,我恐怕不能采用。”

这句回话让张宾哑然了,甚至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在他看来,自己刚刚和刘羡那段对话,已经算得上君臣相得,而献出的这个计策,可以说是他的得意之作,是哪里出了问题,让对方不愿意采纳呢?

刘羡说道:“此前张先生说,晋室毁祸至今,无人愿意复兴,就是因为失信于天下。我若是设计刺杀司马颖,借此篡权,恐怕也会失信于天下。到那时,即使我侥幸建立了帝业,社稷又能长久吗?”

张宾连忙道:“府君,只要计策设计周密,并不会有人知……”

刘羡挥手打断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来的无人知晓?”

张宾又道:“府君何必如此迂腐呢?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年汉高祖得天下,不就是撕毁了鸿沟之约,才歼灭项羽吗?先主复兴社稷于西川,不也是背盟而成吗?”

“在这个世道,仁义固然有用,但绝不能让仁义绊住了自己。汉季之时,论德高望重,心怀百姓,无人能及刘虞,可最后却冤死于公孙瓒之手。世间万事,过犹不及,物极必反。所谓功过相抵,只要功大于过,大体无碍,小事上也不需如此计较。”

刘羡笑道:“张先生确实是大才,深谙中庸之道。可有些账并不能这么算,高祖得天下,行事无不是事出有因,唯一一件违背了誓约的,大概就是鸿沟和议,可这也可以说是兵不厌诈。高祖何时这么偷袭过盟友?”

“我曾祖昭烈帝确实是背盟刘璋,才在巴蜀有了立足之地。可他又何尝不悔恨呢?此事白白磋磨了他三年的光阴,使得浪费了反曹时最宝贵的时间,最后受限于西川一隅,继而遗憾终生。”

“今日先生教我两策,第一策我极为欣赏,可第二策我却不敢苟同。如今天下已然是利欲熏心,想要重建信义,难道还能用数十年的标准来要求吗?恐怕不能。”

“我也不是不用阴谋诡计,刺杀、诈骗,我都是行家里手,可这种手段,只能对政敌用。若是对盟友也使用,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对付敌人,多残忍都不可怕,可对明面上的盟友也如此,不是自绝于天下吗?人心已经走下坡路太久了,我们要走回山顶,那要走的上坡路要更长更难。若这么走,我不觉得我还能走到那个众望所归的的地方。”

“如果先生不认同我的看法,那只能说,先生与我并非同道中人。”

张宾沉默地凝视刘羡片刻,叹息道:“看来确实如此,我是白高兴一场,只能另寻高就了。”

言谈至此,两人都明白,两人恐怕很难成为一对合适的君臣了。

老实说,张宾从未遇到过刘羡这样的人。他虽出身贫寒,却自诩为天下最纯粹的智者,平日里所遇到的困难,其实就是如何让旁人明白,自己设计的计谋有多么精妙。毕竟世上的蠢人太多了,总喜欢拿上策当下策,拿下策当上策。

所以,张宾对自己主君的要求很简单,他可以暂时看不懂自己的计策。但在经过自己的开导后,他能够发现自己计策的妙处,并且毫无顾忌地应用就好了。

他在来之前,相信刘羡是个聪明人,如果是聪明人,看到自己的计谋后,应该是纯粹的拜服,然后无条件地采用才对。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刘羡确实是个聪明人,在前一个战略面前,也确实表现出了对自己智慧的拜服。可在第二个更实际的计策面前,他却止步了。

这个人并非是看不懂,也不需要自己开导,甚至能开口讲出一套和自己正面互驳的理论,这是张宾万万不能接受的,他太自信了,绝不可能认为自己会犯下错误。

所以,哪怕接下来他可以待在刘羡军营里,时不时献出一两个不错的策略,获得一份不错的功名。可一想到刘羡将用一套莫名其妙的逻辑给自己的智慧戴上枷锁,张宾就觉得如坐针毡。

看来他找错了主君,他必须找一个,能够完全利用自己智慧的主君。哪怕能力差一点,也未尝不可。他人生的目标其实没有其他,就是要找到这样一个人,来验证自己的智慧而已。

刘羡也能感受到张宾身上这种纯粹的意志力,他明白为什么:越是一无所有的人,越认为自己拥有全世界。

张宾如今孑然一身,也不知放弃了多少事物,他是绝不会在自己面前妥协的。

想到这里,刘羡对外呼道:“来人!送张先生出营!”

此时张宾再从来时道路离开,心情却已截然不同,来时他自以为智谋无敌,必然能够说动刘羡。可现在,他却忽然有些落寞与惶恐。

他之前拒绝的时候,还沉浸在所觅非人的失望里,一时说话,还是有些草率了。他现在有些后怕地想:刘羡既然不用自己,会不会干脆一刀杀了自己,以绝后患呢?这是很可能的事情,当年曹操放过刘备,项羽放过刘邦,给自己造成了多么大的祸患,他不可能不了解……

这么想着,张宾走到军营大道上,身边虽只有一人,可他却一度战战兢兢,汗流浃背。唯恐会出现什么人拉住他,一把将他按在地上斩首。

那他心中的大志向将如何实现呢?

走到营门前时,果然,身后追来一名士卒,叫住他,说道:“这位先生,请您停下!”

“果然来了!”张宾内心暗道,他松了一口气,反而回复了波澜不惊的神情,说道:“给我挑的地方在哪儿?”

现在他已经来不及哀叹自己出师未捷了,只想看看自己葬身处的风水。

结果那名士卒有些莫名其妙,说道:“什么什么地方?我不太明白。”

他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漆盒,直接塞到张宾怀里,让其一个趔趄,险些打翻在地。张宾打开漆盒一看,里面装满了金灿灿的金饼。

在他不可思议的眼神里,士卒道:“这是元帅念你方才献策有恩,特意还给你的酬劳。他还叮嘱说,要你藏好了,这可是五百金的巨款,莫要别让他人抢了去。”

而此时此刻,大帐内,李盛质问刘羡道:“主公,像张宾这样的惊世奇才,不能用,也要杀。您怎么能……就这么放他走呢?”

刘羡低头继续研究着地图,回说道:“放他走吧,若是司马氏见人有才就要杀人,那我早就死在洛阳了。莫非我连司马氏也不如吗?这事传出去,以后又有谁愿意归顺我?想要天下安定,这点度量还是要有的。”

“何况,像他这样出身的人,很难在这个年头出头的。”

话是这么说,刘羡内心其实万分纠结。他清楚地明白,张宾这样的奇才,不出头还好,一旦出头,恐怕就会一发不可收拾。自己放他活着离开,是否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呢?

还是要坚守原则,刘羡这下想起了老师最初教给自己的道理:行义者,本来就是不图回报的,只有如此,才能重建世人的信任。何况自己还不是行义,只是拒绝了作恶罢了,这没有什么好纠结的。

刘羡这么想着,终于说服了自己。他转而去想另一个问题:自己既然拒绝了张宾,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去驾驭他呢?

在这个时候,有一名洒脱的年轻胡人朝军营走来,正好与心事重重的张宾擦肩而过。他手里牵着一匹健壮若龙的大黑马,营门前立定时,格外引人注目,见令兵过来了,他眨着明亮清澈的双眼,说笑道:

“喂,能帮忙通报一声吗?我是你们元帅的故人,曾经给他卖过马,今日有事,来找他叙叙旧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