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开战
休整两个时辰后,司马懿率领州泰、孙礼、王观、魏平诸将弃了长安直向灞陵。
出发时仍是星夜,待与王昶于灞陵会师时,已是破晓时分,而这一日是大魏太和二年,汉建兴六年,五月十二。
司马懿将防务交给王昶,并命其人率正卒三万,民夫辅卒三万沿着漕渠南侧东移,一直移到骊山台地西南角边缘,凭山立寨。
灞陵距新丰仍四十里,司马懿的魏军作为此番决战的进攻方,显然不可能从这里出发去进攻汉军,中间还需要一块跳板。
待王昶离去,又叫来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二人吩咐了几句后,便来到城头的角楼中睡起觉来。
一觉醒来,已是正午时分。
尽管床榻一旁随侍的两名婢女不断挥舞蒲扇,扇风送凉,但就连拂来的风都带着种黏稠之感,让司马懿有些难以忍受。
此刻已是真真正正的盛夏,四面环山的关中已化作炽热的火炉。
而渭水、灞水、漕渠之类的水系附近更加灼人,简直跟湿热的襄樊一般无二。
司马懿自角楼推门而出,灼热的空气立时在他眼前扭曲蒸腾。
凝目往东方远眺,十几里外的骊山山脚,大魏的营寨已赫然矗立,明明是静止之物,在热浪的包裹中却有种摇曳之感。
原本游弋在骊山附近的蜀军骑兵此刻已杳无踪迹。
其子司马师很快来报,说一个时辰前,附逆的南匈奴骑兵见王昶诸将欲往骊山立寨,便带了近千骑前来骚扰袭击。
最后被王昶诱敌深入,设伏消灭了两百余骑,再之后,蜀军骑兵就全部往新丰去了。
“我大魏连番败军,今日总算获一场小胜。
“不过由此也能看出,蜀寇连番取胜,确已有骄纵轻敌之意。
“否则怎可能轻易中了王扬烈的诱敌之策?”
司马昭说此话时,不知为何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自打蜀军入寇以来,除了街亭之战张郃侥幸赢了一场外,大魏就罕有胜绩了。
唯一赢的一场,大概就是他父亲前几日派州泰他们夺了蜀军在芦苇荡西的两座营寨。
但那场小胜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毌丘俭所守坚营如同纸糊般,被诸葛亮一夜攻破。
再随之而来的,就是王昶的灞陵防线不到半夜就被突破,再后面就是蜀军兵临新丰了。
所以那场所谓的小胜,在绝大多数人看来,根本就是中了诸葛亮的毒计,非但不是胜利,反而是后续一连串失败的根源所在。
而昨夜他父亲司马懿亲临前线搞了次强袭,本以为必能截断蜀军援助小胜一场,未曾想被所谓的水鬼搅乱了全盘计划,既折一员猛将,又损失了两千人马。
而今日王昶斩得蜀军两百余骑,总算是打破了蜀军不可战胜的神话,为大魏将士拂去了些许笼罩在头顶的阴霾。
另一边,对于次子司马昭所说的“蜀军骄纵轻敌”,那位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平静镇定,实则内心已有些躁郁难安的骠骑将军虽不认可,却也不再出言挑明了。
昨夜一战,所谓的出奇制胜,所谓的大将临阵指挥,最终反被蜀军出奇制了胜,如此局面,对军心士气无疑是有负面影响的。
好在这种负面影响被他控制在了一定的范围内,知道将军周当战死的人还不算多。
他颁下军令,以周当、毌丘俭为将,留守长安,尽量把这种负面影响控制在少部分知晓内情的中高层军官当中。
司马师对于自己弟弟所谓的“蜀寇骄纵轻敌”的说辞也不认可。
本欲出言辩驳一二,但在看了眼自己父亲的神色后就乖乖闭起了嘴。
司马懿察觉到了长子的异样,随即便将司马昭打发走。
待身边无人,才问司马师,对接下来这场决战有什么想法,让司马师畅所欲言。
司马师遂畅所欲言。
王昶今日这场小胜,与蜀军主力无甚关系,只能说明新附的胡骑与蜀军未能磨合。
所谓见胜则喜,轻敌冒进本就是胡人通病,王昶出身太原王氏,与内附南匈奴打了几十年交道,对胡人习性再了解不过,利用胡人习性取一小胜,本就自然。
但由此也能看出,诸葛亮并不能让这几千新附的胡骑如臂指使。
而他们今日能循着胡人习性轻敌冒进,一旦战事不利,同样也能依胡人习性如鸟兽散。
所以诸葛亮将胡骑尽数收去,大概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与其让这些依靠本能打仗的胡骑在大魏面前自暴其短,徒劳死伤,倒不如把他们尽数藏起来作为奇兵,还能使大魏忌惮一二。
第二个,就是如今盛夏酷暑,人面对炎热尚可以凭意志坚持,马却不能在烈日下坚持太久。
接下来这场决战,或许可以借着酷暑做文章。
“可做何种文章?”司马懿望着骊山方向,片刻后问道。
司马师不假思索:
“其一,诸葛亮近日于骊山塬立一营寨,骊山塬上草木丛生,连绵不绝,而如今气候酷暑干燥,灼得草木枯焦,儿以为或可效陆逊火烧连营之策,以火攻之。
“其二,蜀寇既据骊山立寨,水源必依靠骊山所出溪流。可命人将染疫而亡者负至骊山,投之上流。
“按照往昔经验,盛夏酷暑时,疫疾传染的速度会变得很快,或可起到奇效。”
司马懿一时滞住,他虽想到或可使火攻之策,却是没想过要往蜀军水源上游投毒。
毕竟投染疫而死者至水源上游,即使能使蜀军因此染疫,效果也并非立竿见影。
须得数日、十数日才能见效。
不过……这投尸之策虽对接下来的决战不能起到奇效,却多少能在战后能起到些许作用。
一念至此,司马懿当即命人去寻染重疫者,命他们今夜趁着夜色把这些人带到蜀军水源上游。
至于要不要等几日,等这投尸之策起些作用?答案是不等。
拖得越久,变数越多,蜀军能做的准备就越充足,而大魏已没了任何底牌,再无准备可做,时间已经不站在大魏这边。
不说别的,迁延一日,被困在新丰城内的虎豹骑就要多死数百,而各种前车之鉴在前,谁也不敢说,诸葛亮会不会又展现出什么奇技,又一日把新丰城给破了。
而早日决战,困守新丰城中的虎豹骑还能被解放出来。
更重要的是,他早几日就已与并州刺史毕轨、河东太守程喜二人约定了会师决战之日。
就在五月十三,也即明日。
结果道路断绝,消息不通,收不到新的消息,并州派来的六千轻骑恐怕早已自潼关西来,此刻或许已至郑县地界。
这是出敌不意的杀手锏,不可能再因任何事情有任何迁延。
事实上,除了他以外,军中没有任何人知道明日是决战之日。
大概率也没有人认为,明日就是决战之日。
毕竟大军连日攻伐跋涉,按照常理,总该好好休息至少一日,才能恢复战力的吧?
既然大魏将士这么认为,那么蜀军也会这么认为,如此,就有可能打蜀军一个措手不及。
再说了,他大军疲惫,难道诸葛亮大军强攻新丰不疲惫?赵云大军设伏长安不疲惫?
此外,司马懿心中仍然有两个不切实际的期待:
赵云可能会举大众打长安。
也可能担忧他会继续滞留长安卷土重来,所以留重兵守住渭桥,守住刘禅龙纛所在的细柳。
但不论如何了,趁蜀军不能准确判断大魏兵力虚实,未必敢轻易调兵的时间点,迅速集结,开启战端,对于大魏而言已是最好的决策,再没有之一了。
下午,暑热渐渐消解。
司马懿下令,命陈圭统部曲两千固守灞陵,命夏侯楙、秦朗率部曲两千固守峣关,其后便举军尽出,往王昶于骊山立下那座营寨而去。
…
高陵。
这座城池,位于泾水以东,渭水以北,是保护汉军粮道的枢纽,也是汉军之所以敢深入新丰,断敌粮道归路的底气所在。
经过关兴、赵统、魏兴及归顺的安定汉羌豪强部曲营造月余,毫无疑问是一座坚城。
刘禅昨夜便入据此城,在城中安然睡了一觉直至天明,甚至连赵云何时率军归来都不晓得。
早晨跟在龙骧中郎赵广身后,来到高陵城外的大寨,在中军大帐听赵云诸将把昨夜战报细细报来,也没有外露出丝毫自矜亢奋的情绪,赫然一副泰然威严的模样。
年轻,稳重,务实,睿智,仁厚,慷慨,果决,豪迈…当这么些品质汇聚在一位领导者身上,一众有资格见到天子当面的将校随即为之心安,为之心醉,确是一件再合理不过的事了。
而坐在左上首的老将军,非但从这位年轻的天子身上,看到了先帝的影子,更隐隐从座中一众将校身上看到了诸如冯习、傅肜、张南、程畿等为先帝死命之士的影子,一时也是心中大慰,感慨颇多。
“魏军既已动身往骊山立寨,料想决战就在明后两日。不顾疲惫今晚再掀夜战,亦有可能。
“新丰未拔,司马懿一旦狠下决心星夜奔袭,则丞相将陷入腹背受敌之境地。
“所以我大军不宜滞留高陵。
“即刻移师新丰,以策应丞相右翼,不使丞相无援。
“诸位可有异议?但请说来。
“倘别无异议,我便签下这道将令,移师东向。”
天子端坐正席,声色从容不迫。
赵老将军不假思索当即出言:
“刘将军,移师新丰自然合情合理,可是前线兵凶战危,臣…我以为将军不妨留守高陵,为我前军做殿后之将,我等再请一面刘将军牙纛至前线,足可以振奋军心了。”
帐中诸将一时面面相觑。
部分赞同、支持,乃至期待天子龙驾亲临前线的将校不解,陛下都已距前线不足二十里了,老将军怎么还把陛下劝留此地?这是担忧大汉打不过伪魏?还是担忧我们这么多人保不住陛下?
而部分晓得天子多半会坚持亲临最前线,对此勉强赞同、勉强支持、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忧的将校,心里一时也是打起了鼓,七上八下,根本不知自己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了。
少顷而已,那位刘将军忽然起身振袖,昂然以对:“子龙将军,我既已到了前线,便断没有再瞻前顾后,考虑退路的道理了。
“待战端一起,将士但在阵前奋力一战,毋须顾我,我自为将士擂鼓助威,倘事有不谐……”
言及此处,天子骤然收声,复又摇头,再度出言之时神色坚毅,声音铿锵:“何来不谐?此战必胜!”
此言一出,诸将俱振。
无任何人有任何异议。
刘将军取出大印,签下军令。
不多时,高陵城南,渭水之滨,两万四千步骑沿着渭水,移师东向。
两个时辰后,夜幕降临。
两万四千步骑来到新丰城北,高举“汉”字将旗,通过丞相早就搭建好的十余座浮桥,进入丞相早就搭建好的十余座营盘。
一夜无事。
时间来到五月十三日凌晨。
司马懿在中军大帐擂鼓聚将。
下达了决战日的第一条军令。
全军五万余战卒在朝食过后,各领一捆干草,往汉军营地进发。
炊烟升起。
魏军用饭。
破晓之后,近十万魏军兵民牵着牛马驴骡及骆驼等等驮畜,护着辎重大车,倾巢而出。
汉军的哨骑很快探到动静,迅速把消息带回位于骊山塬上的中军。
刻漏显示,卯时三刻。
太阳刚刚升起,气温还不算热。
丞相将诸般事宜吩咐妥当,命诸将校各自回营,领军备战。
半个时辰后,骊山塬上居高临下的汉军斥候,率先望见了铺满了半个平原的魏军正浩浩荡荡向东而来,距汉军营寨已不足十里。
一刻钟后,至八里。
又一刻钟后,至七里。
新丰以西的汉军首先做出反应。
两万七千统属于丞相的汉军将士在各将军校尉的带领下鱼贯而出。
背对着仍有驻敌的新丰城,面西待敌,结成一个巨大且复杂的圆阵。
两万余辅卒民夫,或是推着辎重车,或是推着武刚车,
又或以木桶、木罐、皮囊等各种形式装满水,紧随几万正卒之后。
最后,万余辅卒推着战车及辎重进入圆阵之中,在正卒的指挥下辅助布下车阵。
民夫则回到营寨,继续在诸军吏的组织下做着备战工作。
渭水以南,漕渠以北。
赵字将纛下的中军大帐很快也做出反应。
命破虏校尉冯虎为先锋,率甲士两千,辅卒两千,携竹车桥溯漕渠西行一里,隔漕渠观察魏军动向,随时向南渡河支援。
命讨虏校尉傅佥为后卫,率甲士两千,辅卒两千,至新丰城北,监视城中守军,但凡城中守军出城,即为前军拒敌。
余者按兵不动。
军令一旦签发,诸将各自备战。
一名银甲银盔,负弓扶剑的年轻将军,以狻猊覆面,立于渭水之畔某座望楼上。
赵字牙纛立于其人身侧,在东南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
两刻钟后。
全军披甲。
大战一触即发。
汉魏双方前锋霎时纠缠在一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