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序感觉睡了一个很安稳的觉,一片漆黑,也没有梦。
睁开眼睛,久违又安心的白色印入眼中,偏过脸侧的角度,谢倾坐在床边的椅子旁,眉眼间疲惫未褪,目光很轻地移动过来,在对上南序的那一瞬间,屏息几秒钟。
只是片刻的瞬间,他起身按了床头的呼叫铃,往床头垫了枕头让南序坐起来,再接着一群人呼啦啦地涌进了病房,声音吵杂。
“疼吗?”
“人还难受吗?”
“总算醒了。”
南序抽空接过谢倾从缝隙里递过来的一杯温水,慢慢润湿嘴唇,回忆才渐渐回笼。
其实对于他而言,记忆有些模糊,像被大脑刻意肢解了一般,剩下点片段。
他听到了枪响,和许凛说完“坐稳”以后开始踩下油门。
尖锐短促的响动一声一声更加逼近,铁皮凹陷的钝响,轮胎摩擦地面的爆鸣,仪表盘滴滴滴的警报。
再前进几公里,就会到达特区的边界。
几公里变得很漫长,宛如一场在坍塌的雪崩。
车窗碎裂,风声灌满车厢。
肩胛骨前剧痛,整个人被往座椅上向后一带。
最后几百米,红蓝灯光构成的警戒线出现在视野之中,撞入安全线内,也撞入了两眼一黑的世界里。
南序有条不紊地回答着这些人的问题,像在召开记者招待会。
“麻药打完没感觉,只是睡了一觉。”
甚至还想再打一次享受这样高质量的睡眠。
不过南序没有说出口,担心把这些人气到。
“现在身上不疼,不是有镇痛泵吗?”
“好的,我一定好好请假休息,这一周内我的腿不会跨出医院半步。”
一个一个把他们的情绪安抚过去,南序想起来,当时肾上腺素狂飙,精神高度集中,差点忘记车上还有另一个人:“许凛老师还好吗?”
目标不是许凛,对方属于受了无妄之灾。
齐昀语气很不客气:“他比你早醒,还在休息,你就别管他了。”
好的,那南序就没问题要问了,安静下来,扫过这些掩不住后怕的脸庞以及灼灼的目光,靠回枕头上。
虽然早就习惯被别人注视,甚至游刃有余,但南序此刻竟然不习惯这些目光。
眼睛红的、眼下青黑的、赤裸不掩饰的担忧,南序产生了些不知道怎么应付的不自在,叫他们出去休息像在赶人走,但留在这里自己又不知所措。
所以他的眼神变得有点茫然,眨眨眼,咬了下嘴唇。
密密匝匝的人头在南序的床前围了一圈,在看不见的后方,谢倾开了口:“他刚醒需要安静,都先出去吧。”
阿诺德投去质疑一问的眼神。
谢倾面不改色:“我也出去。”
确认了谢倾没有要和南序独处的私心,一扭头发现刚才明明精神尚好的南序倏然扶住了额头:“有点晕。”
阿诺德惊慌失措地要再去按呼叫铃。
南序说:“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齐昀在南序和谢倾之间捕捉到点细节,落回南序的脸上,若有所思:“那我们先走了。之后分别再来看你。”
“分别”这个词意味着他也弄懂南序一下子对上这么多关心的压力。齐昀又拍上阿诺德的肩膀,充满了“聪明人对情商不够敏锐的人”的包容:“一起走,我们还有工作要处理。”
工作讲得很轻,尾音落在了“处理”,处理什么彼此都懂。
谢倾正弯腰问南序:“要躺下来还是继续坐着?”
“坐着吧。”
“那开个电视?”
南序点头。
遥控器被塞到了手上,他来不急说出谢倾给他的感觉有点奇怪,谢倾已经跟在出去的人队伍的最后。
电视剧里,南序才反应过来,谢倾全程和他讲话时全程低着头,留给他一个发顶。
这家医院环境清幽,护士小姐姐在来给南序换药时蹑手蹑脚的,生怕惊扰到这位碰一碰就疑心会像霜一样化开的青年,结果一对上南序的眼神,感到似乎没有那么疏冷,再一交流,发现这是位全世界最尊重医护人员之一的选手。
护士说话绘声绘色的:“你昏迷没醒来的时候,好多人来看你。”
她观察细致。
南序醒来以后,可以把进入南序病房的,归类成有资格看南序的,这些人当然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还有一类,在外面的走廊上,神色凝重地在角落里停留了很久,在被发现以前又步履匆匆地离开。
“幸好你没有睡多久。”她轻轻地说,等待南序把药片给吃下去,继续跟他分享:“你被送来时浑身是血,好吓人,我们还以为你被击中心脏了,幸好没有太严重,只有额头的撞伤和肩膀上的枪伤。”
南序回忆了下,要人命的思路无非就是瞄准脑袋或者心脏,当时的情况是后者,胸口那一块区域大概有两枪落在那儿。
她想起来什么,把当时南序身上清理出来的物品拿回还给南序,冲他俏皮地挤眼:“你朋友来了,我不打扰你们,有什么需要联系我。”
叫做谢倾的朋友走了进来。
南序接过透明封袋,袋子里包着沾血的手表、项链。
“你没抢过他们吗?”他边端详着边询问在忙碌收拾衣物的谢倾。
这群人发现过分的热情会给南序造成一定的负担之后,实行抽签轮流探望南序制度。
白天时间当时是最抢手的,南序清醒着,可以和南序多聊聊天,多方人员为此大打出手。
谢倾顿了下:“嗯。”
这个反应,南序反而知道谢倾在隐瞒。
他坐在床檐边,双手撑在柔软的被子上,目光随着特别忙碌的谢倾移动。
屋子里只剩下琐碎的响动。
晚间八点的时间,考虑到病人需要静养,护士来时没开亮得刺眼的白炽灯,换了盏柔光灯。
影子温柔地晕开,南序把没受伤那侧的手肘支在床边的柜子上:“打算去应聘家政市场?”
谢倾正把南序的衣服叠成豆腐块儿:“不去了,我怕把别人都比下去,而且我只服务一个人,不想流入市场。”
南序说:“服务我啊?现在雇主想看看你的脸。”
平时那么喜欢盯着南序看的人,竟然头也不抬地像要消灭这个房间里的所有灰尘。
谢倾淡定地接过南序的话:“我们这行卖艺不卖脸,您督促我工作就好。”
这话说的,南序也不好否定对方的职业素养,于是稍微拖长了语调:“我有点疼。”
然后眼睛一眨,谢倾就站到他面前。
“真的疼吗?”谢倾俯身去确认,伸手要去按墙壁上的更明亮的灯光按钮开关。
“当然是假的。”南序就知道他会上当受骗,抬手要去抓总算送上门的人的耳朵,免得人又跑了。
对上的一刻,忽然就明白了谢倾怎么总躲着他。
对方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很沉的东西,望过去一眼,就要压在了南序的身上。
既然被发现了,谢倾立刻垂下眼,抵住墙壁的手顺手关了唯一的灯。
“怎么还关灯了?”南序发出一声轻笑。
沉默了会儿,两个人都没再开灯。
谢倾直起腰,再把手移到南序身侧的床单上,意识到南序要抓自己的耳朵,索性半跪在南序面前,把耳朵往南序的掌心凑。
南序又不是真想抓,虚虚地拢了下,摸了摸谢倾的头发,有些扎手。
户外柔和的月光照了一地,勾勒着室内的场景。
“总躲着你,是怕你被我吓到。”谢倾说。
肢体行动可以遮掩,眼睛却没办法说谎,他怕南序对上他眼里翻滚着歇斯底里的恐惧和尝试稳定又随时崩塌的崩溃。
南序可以听出来对方的声线在努力克制着平稳,偶尔倾泻出一点颤抖的起伏。
“真希望你自私点,或者我更大胆点。”
南序隐隐有点预感:“大胆了要做什么?”
谢倾描摹着南序的轮廓,昏暗的环境令他的身影戴上了点阴鸷气息:“把你藏起来,监视你的一举一动,让你不要在到危机四伏的环境里。”
南序不喜欢束缚,听完这话捏了下谢倾的耳朵。
当然,知道谢倾只是嘴上说说,所以只是轻轻扯了下,没有用力去揪。
谢倾沉着嘴角。
他早就知道南序的坚定,很多人也被这样的坚定吸引,但是当南序在躺在病床上宛若生死不知的模样,他痛恨起了世界上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品质。
但不那样,就不是南序了。
他更憎恶的,是他站在玻璃窗外等待南序苏醒,除此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在南序醒来后死死压抑着的惶恐趁在不明亮的夜色爆发,谢倾偏过头,蹭过南序的手边。
难怪要关灯。
南序的手掌感受到了一滴滚烫。
他怔了怔。
“哭啦?”他问。
谢倾哭了的这个事情简直不可思议,南序没控制好,流露出了新奇的情绪,摸索着谢倾的睫毛,果然摸到了湿润。
压抑的氛围因为南序的感叹驱散了不少雾霭,谢倾抬头看向南序。
光线最微弱时,南序的眼睛也会很漂亮地泛着光。
谢倾叹了声气,承认了:“是,要不要再哭点眼泪给你看看,让你回心转意。”
“你说的我会考虑的。”南序回道。
他也意识到有个活了那么久养成的习惯,先前经常独来独往,不用考虑太多,所以遇见了喜欢的、珍视的、有兴趣的,就会燃尽一切地去探索、追究。
读书时或者工作时,没日没夜透支身体熬夜的行为,死了也无所谓的好心态,就足以管中窥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