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彰到了怡花院,虔婆亲迎,领上二楼,昌信典当行掌柜沈苏群,正立门口,连忙作揖道:“哥,许久未见,近日可好?”
萧云彰道:“好甚!无聊透顶,也不晓来找我,你这些日在何处逍遥?”
沈苏群苦笑道:“我还能怎地,被锦衣卫封了铺子,整日里焦头烂额,四处打通关系哩。”
萧云彰还待要问,工艺铺掌柜陆海喊道:“你俩在那叽咕什么,还不快进来吃酒。”两人进房,萧乾、萧贵仍守门口。
桌面已摆满琼浆玉液、美味珍馐。除沈苏群,陆海,还有奶茶铺掌柜郭守银、焕金珠铺掌柜庄全安,万隆粮店掌柜白江,一齐起身来,拱手作揖,叙礼而坐。
几盏酒后,棠红带了乐工来,开嗓便唱起南曲《江南忆,陆海问萧云彰:“听闻你要往江南,亲自押标船回京,何时动身?”
萧云彰道:“二十日上下。”
陆海道:“我在绍兴,备有斑竹和梅鹿竹,切割成十个箱子,运来制扇。你帮我随船运回如何?”
萧云彰道:“租船费我免了,但装载搬运的长工费、税钞费,各关卡打点通运,六百两不少。”陆海深深作揖,称谢道:“还是我占了利。”
棠红唱罢,过来讨酒吃,偏要萧云彰手里的酒,萧云彰笑笑,递盏于她,庄全安笑道:“棠红这般情深,哥不如把她娶回去,做个偏房娘子。”
萧云彰笑问棠红:“你可愿意?”
棠红为难道:“需得虔婆做主,我不好应儿。”
萧云彰道:“就是不愿了。”
棠红支吾,说不出所以然来。郭守银还待追问,白江推他一把道:“你还问作甚!自讨没趣。”
棠红勉笑道:“实非我不愿,是形势所逼罢了。”
郭守银问:“何出此话?”
棠红道:“我爱美,喜穿绫罗绸缎,化红妆。商人妇只得穿绢布,简素样儿,我习惯不来。”
郭守银嗤笑:“就为这?妇人愚见!”
棠红不服道:“商人重利轻别离,一世夫妻两年半,冷冷清清独守后宅,岂是我这种过惯了醉生梦死、闹腾日子能受的。”两句话戳中在座一众痛处,沉默下来。
萧云彰喜怒难辨,让她去唱一套《平沙落雁,他们继续吃酒,唱到一半,萧云彰道:“听闻新来了位姑娘,唱曲不俗,可是真的?”
白江道:“你说的是乔云云,确是如此,色艺双全,过目不忘。”
萧云彰道:“我倒想听听。”命了萧乾去叫。半晌功夫,虔婆进房说:“她不肯来。”
庄全安问:“如何不肯来?”
虔婆道:“她立了个规矩,只接士大夫或失意文人,或官家宴请接她往宅里去,旁的一律谢绝。”
庄全安怒道:“下流九里还分三六九等,岂有此理。你这婆子,好生糊涂,竟由着她胡来?”
虔婆道:“她给我立了好些规矩哩,我也怀恨在心,各位爷若要治她,我不偏护。”
萧云彰道:“婆子你去与她说。”
虔婆问:“我去说甚?”
萧云彰道:“她若不肯见,日后怡花院的煤柴布及骡马,休往我商铺来购。”
郭守银道:“我奶茶店一样。”
庄全安道:“金银花钿首饰,你们这些妓儿,莫想了。”
白江道:“米粮也算我一个。”
陆海笑道:“勿忘我。”
虔婆唬道:“怎地说治她,倒连我一道整治了!”
白江大笑,拍手道:“你还不快去,再晚些,你这块地也要收了。”
且说虔婆走后,萧云彰原还有气,这番闹腾后,倒觉好笑起来,说道:“何苦这般相逼,反没了生趣。”
庄全安道:“不过让她们知我们的手段,勿要欺人太甚。”
郭守银道:“拎不清的蠢货,她来,唱得我们高兴,会亏了她不成?我们有的是银子。”
萧云彰倒酒吃,问沈苏群:“你那当铺,为何被锦衣卫封了?”
沈苏群道:“有人来当了个物件,一把金镶玉钥匙,锦衣卫非说是宫中之物,封了铺门,要彻查。”
萧云彰想想问:“甚么样的?”
沈苏群道:“我有小像。”从袖笼掏出张纸,揉得皱巴。
白江道:“怎地还画像?”
沈苏群道:“我家小女喜好,每收一样典货,就要描一副小像。”
萧云彰接过,摊开来,顿时面色凝重,但见那钥匙,巴掌长,黄金身,红玉缀,下搭烟青如意状长撮穗。
沈苏群道:“我看它非一般俗物,还写帖邀你共赏,你有事没来。”
萧云彰不听便罢,听了满心恼悔,此乃当年父兄刑前,交待他去白塔寺取的东西,这正是:踏破铁鞋无从觅,却失唾手可得处。
萧云彰问沈苏群:“有钥匙必有锁盒,锁盒在何处?”
沈苏群摇头不知。萧云彰又问:“典这货的,长甚模样?”
沈苏群道:“一个小和尚,相貌甚普通,说十日内来赎,结果他没来,锦衣卫倒来了。”
萧云彰问:“锦衣卫怎知你当铺之事?”
沈苏群道:“我亦一头雾水。”
萧云彰问:“那锦衣卫头目是何人?”随手将小像拢进袖里。
沈苏群道:“千户魏寅。”
正说话间,虔婆领了乔云云、及两个乐工来,乔云云抱了琵琶,俯身行礼,庄全安道:“我问你,我们叫你来,为何不肯来?”乔云云只笑,抿嘴不吭声。
萧云彰见她乌丝细发轻拢,俏丽媚容含情,袅娜身段,曲款摇摆,娇滴滴一朵仙花,明晃晃招蜂引蝶。
白江道:“你怎不辩,休在我等面前乔张致。”乔云云仍不言语。
萧云彰道:“唱个‘洛阳花,梁园月’来听。”
棠红带了乐工退下,乔云云坐了,拨弄琵琶,开口唱道: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干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圆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张鸣善作
她声若黄莺出谷,婉转千回。萧云彰未听完,起身告辞先去,那乔云云自顾弹唱,头半点未抬。
萧云彰走出房,萧乾萧贵随在后面,虔婆紧跟过来问:“棠红的包银到期了,萧爷是否还续?”
萧云彰道:“不续。”
虔婆追问:“可还有别个相中的姑娘?”
萧云彰摆手,迳自下楼,走到门口,但见天色晦暗,云厚浮游,一阵狂风,刮的飞沙走石,他坐进轿子,一路无言,直至萧府门首,萧贵叩铜钹,抬进门时,已二更天气,淅淅沥沥落起雨来。穿园过院,在宿院门外停住,萧云彰下轿,萧乾撑伞。
萧云彰命萧贵去厨房,端一碗面条来。萧贵领命去了。
萧云彰往院墙暗处扫了扫,迳自走进院门,萧乾在后关门,才关半扇,忽听得一女子说:“且慢,麻烦哥儿通传一声,我有些话,要同九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