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再说魏寅,黄昏时分,打马来到怡花院,往乔云云房去,虔婆立在楼道,与他见礼毕,说道:“老身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魏寅道:“不当讲。”擦肩要走,虔婆连忙拦了,陪笑道:“容老身说两句,萧九爷出三十银子,包了云姐儿,一趟给足半年包钱。爷是官爷,偶尔往她房里钻一两趟,我睁只眼闭只眼,可爷来得也太勤劳了。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待九爷回来,老身没法交待。”
魏寅问:“包了就不得接别的客?”
虔婆道:“这是自然,毕竟出了真金白银。”
魏寅道:"我可有给你钱?"
虔婆道:“未见分毫!”
魏寅道:“那我不是客,我是云云的朋友,来见她说几句话便走。”
虔婆道:“嗬哟,我的官爷,话到嘴边留半句,事到临头让三分,点破不说破,大家都有面。”
魏寅笑了,从袖中掏三两银子,递她道:“给我置桌席来,我吃过就走。”虔婆敢怒不敢言接过,收拾酒菜去了。
乔云云立在门首,摇扇儿问:“妈说甚么?”
魏寅道:“让我少来些。”走进房里,坐下倒茶吃。
乔云云阖上门,魏寅问:“棠红去了哪里?”
乔云云回道:“妈放出话,说她偷跑了,我是不信。妈甚么人,真个偷跑了,她必追到天涯海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棠红不见,她跟无事人似的,才最可疑。”魏寅没言语。
乔云云问:“那福觉和尚怎地说?”
魏寅道:“被刑部带走,不过几日便会放了。他乃礼部考选、吏部任命的僧官,又是皇家寺院方丈,来往宫中或高官家中宣经讲卷、或做佛事斋会,结交甚广,背后有倚仗,非我能撼动。我不过是借个由头,问他十三年前的灯油案。”
乔云云问:“问出甚么了?”
魏寅道:“他决非慈口佛心之人,所言浮于表面,反让我更确定,灯油案中,他逃脱不掉干系。”乔云云怔怔地。
魏寅道:“我总觉他面容甚熟悉,似在哪里见过?”
话说这里,丫环送来酒菜,乔云云取一枝莲蓬,抠出嫩莲子,抽掉翠绿芯,放进白瓷金边碟儿内,忽想起笑道:“我听到一桩密事,真假难辨。”
魏寅道:“说来一听。”
乔云云道:“我那日和妓儿一点红抹牌,请她吃熏粉肠佐酒,她吃的半醉,吐露心声。前时有个相好,来同她辞别,告主人遣他往南方办差,带一包袱银子。一点红见钱眼开,动了歪心思,待相好走后,她寻来三个市井无赖协商,一言既合,无赖跟上那相好,抢夺银子后,将他发卖官窑砖厂。”
魏寅不以为然道:“这种事不足为奇。”
乔云云笑道:“你晓那相好何许人?萧九爷身边长随。”
魏寅问:“难道是富商萧云彰?”
乔云云道:“不是他是谁!不过一点红后来百般抵赖,不知是酒后吐真言,还是逞强托大。”
魏寅道:“若真的,着实可笑,萧云彰认人不淑,识人不慧,显见传闻过妄,倒叫我要慎重考虑了。”
乔云云没说话,把剥好的一碟莲子,递与他吃,不在话下。
且说萧云彰林婵一行,朝踏晨烟,晚踩明月,一日晌午抵至苏州,进了阊门,林婵撩帘看,城中水道纵横,舟楫满布;行道上虹桥、商辅、人烟?阜盛,话声吵闹。
马车穿街过巷,进万年桥牌坊,不过数步停驻,林婵下地,抬眼见悬醒目一匾,黑底瑬金大字,书“锦绣布庄”,两层楼,门面达七间之阔,到底七进,轿夫守在大门前,林婵乘轿而进,绕照壁,入仪门,经过几道重门,街市喧嚣被远远抛在脑后,愈发清静,轿在正房大院停下,林婵下轿,门前婆子丫环肃立,见她忙俯身行礼。
林婵进院,环顾四围,面对是正房及耳房,左右东西厢房,粉墙黛瓦,游廊雕梁画栋,院中翠柳红花,猫困狗趴,笼鸟鸣歌,雅致且奢华。
林婵进房,闻得花香弥漫,非是炉香之味,月楼笑说:“后园正是花团锦簇之时。”
林婵站到窗寮前,往外张望,得见假山亭榭、奇树娇花,甚是葱茏,端得广远,不见尽头。她暗想,朝中有规,除去官员外,从商贾技艺者,宅院有严格限制,萧云彰这是顶风作案,奢靡过度,也不怕遭人妒害。
婆子抬来浴盆,注满热水,月楼小眉伺候林婵洗浴。林婵脱衣而入,闻汤里甜香,不同从前,问是甚么。婆子回道:“我洒了两三滴蔷薇露。”
月楼笑问:“可是天禄号那家买的?”
婆子笑答:“并不是,天禄号的花露,是各色花浸的酒,用来吃的。这是天香号买的,番人所制,各色花蒸为露,或榨成油,露滴洗汤内,沐者数日体香不散,油抹肌肤,持久白腻光滑,抹头发,乌黑油亮。”
林婵嗅嗅手腕,好奇问:“还有甚么味道的?”
婆子以为她不喜蔷薇,连忙道:“天香号店铺内,有荷花露、茉莉花露,檀香露,丁香油,桂花油,薄荷油,还有些记不住,奶奶喜欢甚么,尽管说来。”
林婵笑道:“我皆喜欢。”
婆子道:“我稍会去全买来。”
林婵唬道:“不用不用,蔷薇露极好。”婆子方才罢了。
林婵浴毕,抹拭净后,头发搽了桂花油,只穿水红衫裤,坐在竹席矮榻上,婆子撤去浴盆,月楼端来几碟点心,一碟百果蜜糕,一碟油酥饺,一碟薄荷糕,一碟猪油芙蓉糖,一壶龙井细茶,替她斟上。
林婵慢慢吃着,婆子旁边打扇,风凉袭身,猫儿狗儿闻香,卧在脚边不去,她暗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个利果然是好东西,越有越想有。闻了闻身上香喷喷,又想,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般小日子,堪胜神仙,再过百年,她也不换。
萧云彰由唐田香、曹楚相陪,陈珀萧乾随后,直上二楼,万年桥七家店铺及布庄管事,集十余人,已等候多时,管事递上如山帐册,萧云彰问了些话,翻册看了两页,便让他们退了,只留下陈珀,陆苏安。
陆苏安乃萧云彰心腹,萧云彰见四下无闲人,才问:“萧贵呢?”
陆苏安禀道:“此事蹊跷,我按爷的吩咐,暗跟着萧贵,萧贵雇马车出城,至清平县,寻客栈住下,翌日往渡口乘船南下,晚间他在小食店用饭,饭后回客栈,归途中,走进巷道,我正欲动手,突然窜出三个蒙面人,将其击昏,捆绑手脚,塞进麻袋,我一路跟随,他三人将萧贵卖给人牙子,再交人牙子带走,听话中含意,卖至官窑砖厂做工去了。我想,可是萧爷恐我失手,又遣旁的人马来?我替萧爷办事,何曾有一件失手过?”
萧云彰沉吟道:“并非我所安排。”
陈珀奇怪道:“那又是何人?”萧云彰百思不得其解,后也就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