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话,且说这日,福安在洒扫院子,见萧勤匆匆进来,把笤帚一拦,萧勤不察,往前扑跌,摔个跟头,哎呦地叫,福安笑脸问:“你来做甚?”
萧勤揉屁股道:“内务府魏公公、差人送请帖来。”
福安压声问:“有甚么事?”
萧勤道:“魏公公请大爷吃酒。”
福安道:“知道了,你去递就是。”
萧勤道:“好哥哥,你帮我递罢。”
福安道:“这不像话,你接的帖儿,我去递做甚!”
萧勤一把脸儿如苦菊,说道:“爷如今看我百般不顺眼,见一次打一次,我这屁股的肿,还没消哩。”
福安笑道:“哥帮你这一趟,要记得我的好。”萧勤千恩万谢。
福安拿帖儿进书房,递萧肃康看,萧肃康连忙换衣服,福安伺候,冠带毕,两人前后出房,萧勤忙垂手而站,不言语。萧肃康经过时问:“轿子可备好了?”
萧勤未曾想到,支支吾吾,萧肃康抬腿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大骂:“狗奴才,你难道是算盘上一颗珠,拨一下动一下?”萧勤捂腹不敢言。
福安道:“不必着急,小的有交待门房,今日大爷沐休,多数有人来请,早在二门置了轿子候着。”
萧肃康气缓,命萧逸,指萧勤道:“拾四只瓦片来,让他跪一个时辰。”这才扬长而去。
福安跟随轿子,穿街过巷,走得满脸流汗,终至魏公公外府,早有管事等候,引领轿子进内厅,福安则随门人往客堂歇息,这门人名唤魏贤,五十来岁,因福安常来递帖送礼,也私悄为他备一份儿,是而彼此熟络,进了客堂,两人择窗寮前坐,能观窗外风景,桌上摆了一碗烧鸡,一碗卤猪肠,一盘五香牛肉,还有半只冰湃的西瓜,一瓶金华酒。
福安先吃一块西瓜,沁心的凉,解了来时暑热。
魏贤三盏酒下肚,面红耳赤,说说聊聊时,见一顶轿子吱呀吱呀,从内厅抬来,要出门儿,两个丫头抱琴跟着,魏贤起身走了,福安隔窗,看他和丫头说话,再开门放行,不多时,魏贤回来,福安斟酒问:“出去的是何人?”
魏贤吃酒道:“怡花院的花魁乔云云。”
福安又问:“酒席没完,她怎走了?”
魏贤道:“她不愿来的,说患热寒,倒嗓子了。魏公公不信,硬逼了来,我方才问丫头,实在唱不了,那老骟驴才算罢。”
福安唬得四顾张望,笑道:“隔墙有耳,谨慎被有心人听了,往公公面前邀功去。”
魏贤道:“我才不怕,我当面叫他老骟驴,他屁也不敢放。”
福安吃酒笑:“怎地,你是他爷爷?”
魏贤道:“我不是他爷爷,他也要当我爷爷敬。”
福安道:“你吃醉了,尽说浑话。”
魏贤趁酒性道:“我哄你做甚!你可知十三年前,有一桩灯油贪墨案?”
福安不动声色:“我哪里得知,我当时还小哩。”
魏贤道:“也是。那桩案子,死了好些官儿,流放好些官儿,京城那几日阴风惨淡,哭声连连,满街的白纸串钱儿。”
福安道:“这和魏公公与你,有甚么干系。”
魏贤道:“大有干系。那日我跟轿,路过观音庙,人多走不动,一妇人兜篮卖软香糕,老骟驴嘴馋,我叫她近前,付钱买了两块,她揭开罩布,取热糕时,忽抽出一把短刀,朝老骟驴就刺,我挡前,替他挨那一刀,否则此刻,他早转世超生去了。”
福安赞道:“你倒是忠仆,凭这一刀,当你爷爷供着不为过。那妇人为何要杀他?”
魏贤道:“妇人的丈夫做官,因灯油案斩了头,来找魏公公寻仇,不曾想,仇没寻,反被生擒,魏公公审她一夜,翌日将她放了,回去就上吊死了。”
福安呆呆问:“好死不如赖活,做甚要死!”
魏贤不答,吃掉两盏酒,才道:“那个妓儿乔云云,也实属不易。”
福安道:“她哪里不易,公子王孙手心捧着,生活奢靡,骄傲放纵,由得你我来同情她。”
魏贤道:“不过表面风光,老骟驴请她过府几趟,夜宿于此,凄绝惨叫,未曾停过,每趟带一身伤走。”
福安酒杯顿住问:“这是何意哩?”
魏贤冷笑道:“老骟驴上手段折磨她,越凌虐越快活。”
福安不由汗毛倒竖,背脊森森,惊骇道:“他竟有这等怪癖。”
魏贤道:“你可知他这怪癖从何时起?”
福安道:“我怎会知哩!”
魏贤道:“从那妇人起。妇人身段窈窕、肤白胜雪,喉咙若箫管,老骟驴残害她整晚儿,自那后,就入了迷。”
福安的酒杯,不慎倾倒,酒洒桌上,他用袖子去拭。
魏贤喃喃骂道:“我最恨欺辱女人。早晓老骟驴如此,我当年救他个屁,你看着,总有一日,有一日,我要手刃他。”
福安没言语,趴倒桌上装醉,闭眼假寐,袖浸酒气,沾染眼睫,刺得生疼,不由流泪。
直至二更天儿,筵席才散,萧肃康的轿子抬出,福安同魏贤告别,跟轿而行,但见:三市六街无客走,一天星斗夜光晴。到路口,萧肃康命停轿,召福安到跟前,命他附耳过来,低声问:“怡花院你可熟?”
福安回道:“小的从前常随九爷去,几个院儿,几层阶儿,几道门儿,几个妓儿,无所不知,无小的不熟。”
萧肃康道:“甚好!你去找乔云云,我有个别院,僻静无人知,可愿往那陪我吃酒。看她怎地说,她若肯了,你把这张银票递她,由她随意定时辰。”福安接过银票。
萧肃康道:“你去那处,勿要被人瞧见,勿要同府里人说,若有半毫外泄,你这条小命不要了。”
福安作揖道:“小的心里清楚。”
萧肃康命起轿。福安目送远去,晓得他支开自己,必有去处,内心正急躁,忽一人擦肩而过,又回头看他,索性迳来见礼,笑道:“福安哥,许多日不见哩。”
福安定睛一看,竟是生药店的伙计,名唤唐巧,从前九爷巡铺时,两人有过几面之缘。福安心内大喜,不及多说,只问:“你现可有空?”唐巧点头称有。
福安道:“我有事央你去办,可肯了?”
唐巧道:“福安哥,尽管吩咐便是。”
福安指了渐消失的轿子道:“你赶紧跟了,看他停在何处,要做甚么,一个时辰后,我们在此会合。千万莫要被他发现!”
唐巧道:“哥放心就是。”快步追轿而去,福安转身,往怡花院方向走了。
再说月楼,晚间回房,陈珀在灯下看账本,她坐旁边针指,戳到手,冒出血珠子。
陈珀笑问:“打你进来,就心不在焉,魂飞哪了?”
月楼道:“你不晓得,我午后看到甚么?”
陈珀道:“快些讲来。”
月楼悄悄道:“爷握了奶奶的脚闻哩。”陈珀听了,蹙眉不语。
月楼道:“我还从未见过,你说,爷是不是对奶奶上心了?”
陈珀喝道:“莫在说了,更勿要外传,尤其唐掌柜,你管好自己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