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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哪里满足不了你吗?”
或许是从重逢以来,梁京云就没怎么对她展露出过这种压迫感十足的逼人姿态,以至于他话音落下时,夏云端的心脏也跟着重重跳了拍。
那人投来的仿若蛰伏着什么的危险视线甚至叫她有些陌生。
她几乎没敢直接跟他对视,只伸手把他夹进自己碗里的那块牛肉塞进嘴里,干笑着,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是……”
牛肉果然软烂,刚入嘴就化了,她机械地嚼了两口,大脑缓缓冷静下来后,又迟钝地反应过来什么。
——是我哪里满足不了你吗?
——不是。
这段对话的底层逻辑,好像已经默认了一种所有权。
就像他已经是她的人了。
他话里甚至似乎传达出了一种“有我一个还不够吗”的幽怨意味。
夏云端被这个错觉惊得一口饭呛在了喉间,“咳、咳咳——”
对面那人神情顿变,给她倒了杯水。
夏云端脸颊都闷得通红,边偏头咳边从他手里接过杯,连喝好几口才缓下来,拍了拍自己胸脯。
梁京云松了口气,皱眉数落:“你是三岁小孩吗,吃个饭都能把自己呛着?”
“你还是六十岁大爷呢,一个称呼都能跟我吵。”夏云端不落下风的回怼几乎已经是本能。
梁京云一顿,似乎也是想起了前面的乌龙,耳垂覆上一层不明显的薄红,手里的筷子紧了紧,他不动声色:“你不生气了?”
夏云端才刚平复了呼吸,闻言表情又一僵,立马绷起脸,“……谁不生气了?”
不提还好,这下一提,她情绪又上来了,小嘴噼里啪啦地:“你跟我道歉了吗?你想到怎么弥——”
她还愿意说话,就代表事态已经缓和。
梁京云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在她越说越多的话里放松下来,也不等她话说完就从善如流地接口:“我错了。”
忽然被打断,夏云端眨了下眼,掀睫对上一双点漆般的认真的眸,眸底映出她微怔的脸。
看着她,只有她。
“是我太自私,没顾虑到你的感受,瞒了你这么久,”他语气很是郑重,和平时散漫的模样不同,语气虔心,“你生气是应该的,我也希望我能有一个补救的机会——不管什么我都接受。”
他太擅长低头了。
认错对他来说就像喝水一样简单。
尽管过去他总因此被那些所谓的好友说他没骨气,说他不够理性,说夏云端都那么无理取闹了,他怎么还能回回主动认错。
女性天生就要更感性,这是大脑构造的结果。
上天赋予女性更丰富的感情和更敏锐的感知力,于是在大多数产生矛盾的感情里,女方往往是不断输出情绪的那个,这才让“大脑简单”的男人有机会总用“无理取闹”四个字概括自己的另一半。
然而,男人真的如表面看上去那么粗线条吗?
不见得。
只看自己想不想理解罢了,到底是不是真的“无理取闹”,有多少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作为同性看得最明白。
他对那些动不动就吐槽女友麻烦无理取闹的人嗤之以鼻。
他也一概不搭理那些说他不理智的话。
他知道事实恰恰相反。
正是因为足够理智,所以他才愿意无论对错都主动低头。
——只是低个头就能换回一段和洽的关系,又没让他少块肉,怎么就不理智了?
他这叫大智若愚。
主动认错就能重新看见女孩鲜活明艳的笑靥,他乐在t其中,那些人懂什么。
有些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低头0帧起手,夏云端都没反应过来,被打断后一时都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大约是刚刚唤起的记忆已经攻陷了一角心房,她气又早消了,梁京云态度还端正,恰好给她一个非常合适的下台空间。
各种画面在脑海闪回,好一会,女孩才别开脸,轻哼了声:
“……再说。”
梁京云的神色随着她说出口的话渐渐松弛,不经意地舒出口气。
他了解夏云端。
这会字念作再说,其实就是过去了。
危机解除,他神经都跟着放松了,唇角也不由自主轻提,男人顺声点头,在这会老实得都不像他了:
“好,我给你记着。”
夏云端埋头吃饭,没一会突然又记起来什么:“之前说我欠你三顿——”
“什么时候的事,”梁京云懒懒勾着嗓,神情真是一副不记得的模样,“是不是记反了?”
“……”
她就说他可以去演戏!
喝了几口汤,胃口也被打开,夏云端舀了勺汤拌进饭里,“我也不占你便宜,等我好了,该请还是请。”
梁京云也不跟她争,他现在开心,就算是骂他两句他也乐意。
“你说了算。”
“不是‘我说了算’,是我讲道理,按照之前说的来。”她固执纠正。
梁京云点头,“行,是你通情达理。”
这还差不多。
夏云端终于放过他,好好享受起午饭。
饭后,天气稍有好转,隐约有阳光倾泻。
梁京云洗碗的时候接到了通电话,似乎是影院里出了什么事,碗才洗一半,见他神情不对,夏云端便让他先去处理自己的事。
她不是伤了手,不至于没法洗碗。但梁京云硬让她放着,说等他回来再说。
他很自然地用上了“回来”这个词。
夏云端下意识问:“什么时候?”
他似乎想了下,只说尽量晚饭前。
她“噢”了声,说:“没事,晚饭我热一热中午的也行。”
梁京云正在玄关换鞋,“我看情况提前给你发消息。”
她正想点头。
又倏然意识到什么,“……我们是不是还没加好友?”
门口准备直起身的男人脊背忽然一顿。
有什么记忆在此刻汹涌而来。
……
分手后,是他删的夏云端。
出国时他那样央求的信息也没能让她心软。
发消息前,他甚至有想过,只要她来,他就不走了。
然而消息没有回复。
人也没有来。
他等到安检的最后一分钟,也没看到她的身影。
不就是分了手。
不就是失个恋。
有什么大不了的?
自尊作祟,不想承认在这段感情里自己才是陷得更深的那个,每个失眠的夜晚他都在心底自洽,不断告诉自己,就算没有夏云端,他也可以活得很好。
她都那样狠心了,他凭什么还放不下?
哪有什么谁离不开谁的?
于是他刻意回避有关她的一切,甚至切断或许会有她讯息的所有可能。
能想到的有关联的社交平台账号一并注销,几乎所有同学的联系方式都被删掉,直到微信列表空空荡荡,他盯着那个自己亲手拍的头像。
女孩蹲在地上,只入镜了柔和的一张侧脸和一半身子。正值午后,金色的光在她发梢跳跃,她没看镜头,唇角挂着温柔的笑,正往地上倒冻干。
这是她在学校喂流浪猫时他偷拍的。
脑海里闪过太多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他沉默着,手指许久没碰屏幕,直到手机息屏,漆黑的屏幕映出自己颓靡的神情,他才咬着牙,一抬手机,点开她的头像,点下红色的删除。
头像彻底消失在视线。
五年。
两千零十三天。
好像只要这样轻轻一点就能完全被抹去。
可笑的是他从很早就想象过他们的以后。
细节到他们的家里每一个花瓶的摆放,午后洒落的阳光光影的角度,夏云端喜欢的小猫应该取什么名。
卫生间里总有她掉落的发丝,情侣牙杯在洗手台相对而摆,晒出去的枕被有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她的存在应该充斥着他呼吸的每一寸生活。
可惜只有他一个是这么想的。
在感情世界里,1就是0——一厢情愿没有结果。
储存了两千多天日日夜夜的记忆,是窗外淅沥的雨滴,也是怀里生锈的钥匙。
最后的结局,不是淌进无人问津的下水道,就是丢弃在角落的垃圾桶。
男人脊背屈得颓丧,就那样盯着空白的聊天框半晌,挺直的脖颈像彻底失去了支撑,缓慢坠下。
搭在膝上冷白的手也无力垂落。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窗外的雨声滴答,于是连手机滑落地毯的闷响也被覆盖。
好像连她开心的、生气的、惊喜的、撒娇的,耳边不断回旋的,一次次唤起他名字的那些瞬间也跟着一同消散。
忽然。
“……梁京云、梁京云!”
女孩拔高的声线猛然将他从回忆里拉扯回现实。
他怔然抬头,循声却对上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他面前的女孩纳闷的双眸。
她还拄着拐,正有些费劲地试图伸手探到他眼前晃,看见他抬起眼,才又收回手,听似不悦的语气里带了些大约自己都未曾觉察的嗔意:
“想什么呢,我都喊你好几声了。”
“……”
遥远的声音终于落回现实耳畔,时钟仿佛重新开始滴答转动,褪色的画面又渐渐覆上色。
梁京云看着面前鲜活明艳的女孩,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嗯?”
“嗯什么嗯,”夏云端不满地拿拐一敲地,“说你六十岁真就六十岁啊,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我问你加不加微信!”
梁京云大脑都还在启动,动作却比思绪都快,在她话落后已经掏出了手机,“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