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小说 > 玄幻奇幻 > 我是人啊,你不是? > 第45章 净琉璃之国(十三)

第45章 净琉璃之国(十三)

是夜,皓雪茫茫,吹絮皑皑,朔风卷起层层叠叠的旷野。荒原万里渺无人烟,唯有木屋里燃着一点昏黄温暖的光晕。

孔宴秋端着碗,正头也不抬地吃葱花炒蛋。

冒着热气,嫩黄蓬松的炒蛋,配上碧绿细碎的葱花,加一点盐,一小勺米醋——无论闻起来,还是吃上去,都是如此喷香松软,叫人停不了嘴。

“孔宴啾,”巫曦严肃地说,“你别吃了,我害怕。”

“嗯?”孔宴秋茫然地抬头,嘴边还沾着一星炒蛋,“我不撑啊。”

“你不撑?”巫曦简直哀其不幸,怒其吃得太多,“你已经吃了一整头猪了,再吃下去,你也要变成猪了!你可是孔雀啊!”

孔宴秋:“哦哦,好。”

巫曦气得过去拧他的耳朵,但被他柳枝一般薄嫩的指甲掐上两下,连挠痒痒也算不上。他一边拧,孔宴秋就一边把碗刮得光可鉴人,比洗过还干净,方抬起头来,无辜地望着他。

“还有没有?”

巫曦无语凝噎,他痛心疾首地问:“你就不能明天再吃吗?”

孔宴秋舔着嘴巴,他本来就是孔雀,哪怕用“殊色艳异,光辉动人”之类的话来形容这一族的样貌,都是过分谦虚的托辞。现在他呆呆地蹲在地下,拖曳的大翅膀也鼓鼓地蓬着,不仅不显得痴傻,反倒十足惹人……惹巫曦怜爱。

“……算了,”巫曦长叹一声,“这可是最后一样了!你吃完,咱们就睡觉。”

孔宴秋的眼睛瞬间闪闪发亮。

巫曦托着碗推开房门,钻进一旁的小冰窖,在旁边装了一碗干净的落雪,去巢蜜上割下一块,将蜜浆厚厚地淋在新雪上头,再放进几枚丹木果,回到屋子。

“喏,”巫曦道,“饭后甜点,吃吧。”

孔宴秋双目发光,他接过碗,舀下第一勺,先抵到巫曦嘴边。

“唉,我刚不是说了,我不吃。”巫曦无奈地推拒,他今天快被喂得撑死了,但孔宴秋执意要递勺子过来,他只得张开嘴,稍微抿了一口。

天地良心,打出生以来,巫曦还从来没有这么文雅秀气地吃过东西。新雪酥凉,上头淋着甘润清甜的蜂蜜,含在嘴里冰冰的,格外惬意,他尝了一下,便赶紧把勺子推回去:“可以了可以了,你吃吧。”

孔宴秋专注地吃,巫曦就支着下巴瞧他。

“话说回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能治好你的病呢?”巫曦凝神细思,皱着眉头,“以前在长留,也从未发现我有这么奇异的本领啊。”

孔宴秋停下勺子,抬头道:“可能是因为你的灵火。你母亲是什么人?”

“我娘啊,我娘是药师国的巫祝。”巫曦道,“不过,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跟父王成婚……唉,也不能叫成婚吧,顶多就是露水姻缘。”

孔宴秋摇头:“那就奇怪了,我曾经也求见过药师国的名医,而大荒之中的药兽医者,我不知见过多少,寻过多少,他们都对我的病束手无策,拿不出一个解决的办法,就连尝试都做不到。”

“我想,应当是你秉性纯澈的缘故,”孔宴秋静静地看着他,“我从未见过像你一样,能沾染五蕴阴火,却不被它所伤的人。”

巫曦连忙推让:“嗨呀,心性澄净的人有那么多……”

“不,你不知道,”孔宴秋认真地道,“心性澄净的人是很少很少的。我活了三百多年,也只见过一个。”

巫曦的脸蛋发红,他咬着嘴唇,不太好意思接受这么隆重的称赞,只好急匆匆地说:“你快吃吧!再拖延下去,冰都要化啦。”

孔宴秋刮完最后一碗,终于矜持克制起来。他放下餐具,一声不吭地到外面去,把锅碗瓢盆都擦洗了。

巫曦歪在床上,困得迷迷糊糊,眼皮都快睁不开,朦胧中,看见孔宴秋进来,用清凉的雪水给他洗手,擦脸。

“累死了……”巫曦伏在他肩膀上,“你不累吗?”

“为什么累?”孔宴秋不解,“五感开解,我高兴还来不及。”

“嗯……”巫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含糊地嘟哝道,“你是妖嘛,当然精力充沛啦。我们明天吃鱼好不好……”

“吃鱼?”

“是啊,冰河下面的鱼……以前在长留,我还在结冰的河面上坐过冰橇呢,可好玩……”

话未说完,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了,孔宴秋静静地给他擦掉手上的水珠,熄灭油灯。

在他怀里,巫曦是小而灼热的一团,他用羽翼盖着他,巫曦安心地动了动,很快便蜷在下面,沉沉地睡熟了。

第二日,屋外风声渐小,巫曦昨天吃得太饱了,加之晚上盖的还是暖融融的孔雀翅膀,此刻还在床上贪眠,不肯醒来。

孔宴秋睁开眼睛,见他睡得像一小坨融化的羊油,也不忍心喊他起来,想到他昨晚说想吃鱼,便自己孤身出门,展开羽翼,先在苍穹上巡视一圈。

嗅觉与味觉都恢复如常,孔宴秋对世界的感触同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说他从前是看不见一丝光亮的瞎子,那么现下,他已经能通过朦朦胧胧的光亮,或多或少地窥见这世上的复杂繁妙之处。

他因而神清气爽,带着前所未有的好心情,瞬时展翼出上百里,带着震响云空的雷霆之声俄而远逝。

待到孔宴秋回来的时候,巫曦还在沉沉地酣眠。

他的嘴角抽搐一下,想把人拍起来,或者推一推,又怕自己控制不住力道,下手没个轻重,遂把毯子裹成卷饼,再把这张小卷饼搂在怀里,晃晃双臂,将巫曦摇得东倒西歪。

“醒醒,贪睡鬼,”孔宴秋低声道,“今天要出太阳,你不是想吃鱼?”

“嗯嗯……”巫曦紧闭着眼睛,迷糊地说梦话,“不起床……太阳会把我的屁股刺得很难过……”

“什么东西。”孔宴秋啼笑皆非,“快起来了,从这儿往东飞三千里,就是渭水发源的地方,那里的冰河至今暗流汹涌,河面上的坚冰杳杳蔓延,我们还可以去河上坐冰橇,好不好?你不是说以前坐过,我们再去玩一次,怎么样?”

他连哄带劝的,总算将巫曦推起来,坐在床上。用冰冰凉的雪水擦过脸之后,巫曦终于清醒了。

“你发现了渭水冰河!”他一下兴奋起来,“太好啦,咱们可以凿冰抓鱼,然后喝鱼汤,吃鱼肉……冰橇?什么冰橇,我昨天说了吗?”

看见他懵懂不知梦话的神情,孔宴秋心里觉得好笑,他把“难过屁股”的事瞒下来,只是严肃地点点头:“嗯。”

“哎呀,冰橇的事到时候再说,”巫曦随便挥挥手,兴奋地跳下床,开始收拾行李,“离得那么远,我们最好多带些东西。我看看,锅要带,碗筷要带,厨刀要带,佐料要带,生火架……生火架就算了,垫子带上,万一地上硬,坐得屁股疼……”

他兴冲冲地收拾完东西,又去冰窖里头割下长长一条巢蜜,把它们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装在鲛绡的袋子里,另外再捧了一些丹木果。

“路上的零嘴也准备好了!”

万事俱备,只欠出发。孔宴秋望着兴高采烈,朝他颠颠跑过来的小神人,忍住笑意。

“可以走了?”

“可以了!”

巫曦最后检查了一遍守生的阵法,跳到黑孔雀身上,搂住他的脖子,孔宴秋拍打羽翼,带着他飞上天空,向着渭水而去。

途中,巫曦在怀里解开零食袋,自己吃一块,给孔雀喂一块,不忘提醒:“蜂蜡记得吐出来,吃下去噎喉咙的。”

冻过的巢蜜香甜而有嚼劲,孔宴秋已经咽下去了:“哦,好的。”

“……好什么好,你倒是吐啊!”

一人一鸟在天上笑笑闹闹,巫曦咬着果子,忽然想起什么,问道:“过去我常听人说,孔雀和大鹏金翅鸟最喜食毒龙,日啖五百条,这是不是真的?”

听见巫曦的话,孔宴秋眼神里轻松的神情沉没下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目光竟冷如坚冰。

“你见过毒龙吗?”他问。

“没有啊,”巫曦没有察觉他的异样,“不过在我曾祖,曾曾祖那会儿,毒龙倒是时常来骚扰神人诸国,长留也时常收留别国逃难的神人。因为我们有守生嘛,毒龙和其他妖兽都打不进来。等到我父亲这辈,毒龙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好像绝迹一样,还真是奇怪。”

孔宴秋静默片刻,巫曦抬头,观察他完美无瑕的侧脸:“你怎么啦?”

“昔年,莎底新比丘的脚背被黑色毒龙咬伤,他痛不欲生,恳求佛陀拯救他的性命。佛陀于是传授他孔雀明王经,以此远离一切毒害恐怖,获得福德。”孔宴秋轻声说,漫天风雷呼啸,他的声音却叫人听得那么清晰真切。

“孔雀明王可以解除东西南北,上下十方的苦厄,可孔雀胆却是世上最剧毒之物,因为孔雀专食毒龙,所以它们的流毒和业障,同时深深地渗进孔雀的胆汁当中。

“千年万年,金曜宫的孔雀每每倾巢而出,下到大荒捕食毒龙。据说那龙巢曾是遮天蔽日的界国,国中有十万条小龙,十万条大龙,十万条老龙,皆被孔雀贪食殆尽——”

巫曦听得出神,忍不住追问:“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光阴不识寿数,光明伟岸的金曜宫内,竟诞下了一个通体黑紫的畸胎。

那个畸胎被认定是世代累积的龙毒和孽债,是孔雀屠戮龙巢的因果的具象化。因此,它刚刚睁眼,双翅如芽,全身的绒羽还浸透着湿漉漉的羊水,便被毫不留情地丢出金曜宫,从九重云端坠落大地。

孔宴秋垂下眼睛,睫毛颤动。

“——然后,毒龙就很少见了。”他哑声说,“或许真是被孔雀吃绝种了,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