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阳站在院外已经许久,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心情推开院门、去面对刚刚有孕的月娘。
今日飞扬所说的话直接定了崔氏兄弟的罪,虽然崔氏兄弟极力反驳甚至许下毒誓,但当甄先生开口之时、当崔斓因为那个养鸽人被救而陡然僵硬的脸色,就足以说明一些事情。
司徒阳微微闭眼,他当然知道崔氏兄弟羡慕甚至嫉妒姜寰清与屠门明光之才。
那是任何人见了都忍不住心生赞叹、甚至自惭形秽的两个极致。
但人心总是如此,又有谁能够保证心如琉璃、澄澈无垢呢?
那样的圣人在这乱世也是活不下来的。
只是司徒阳万万没有想到崔氏兄弟的嫉恨已经到了如此程度,到了哪怕是背叛江州、也要置姜寰清于死地的程度。
他也没有想到魏力举竟然有如此魄力、愿意用八万兵马和他自己换一个姜寰清。
虽说飞扬说了姜寰清和屠门明光生不见人死未见尸、还有那头白聪明也消失不见极有可能人还活着。
但……
至今日已经过去了五日之久,江州区域的城池却都没有收到他们半点消息。
司徒阳再次叹气。
这又是相当糟糕的发展。
因为这代表了两种可能——
一是姜寰清与屠门明光真的……无力走到江州临近的县城府城求援,那么他们的身体伤势岌岌可危又或者根本救无可救。
还有便是……他们离开了江州的区域,去往了相邻的湖州。
那就说明,阿山已经不再信任江州军了。
叛徒。
真该死啊。
那是他亲自邀请、寄予厚望的天下第一谋士、与天下第一勇将。
就因为那可笑的嫉妒而不知所踪、就因为崔氏兄弟的私欲而葬送了三万江州同袍。
想到这里司徒阳额头青筋暴起,忍住胸腔中的咳意、深深的看了一眼他以往总是迫不及待就推开的院门,转身便要离开。
然而吱呀一声,门忽然从内而外打开,一声轻柔带颤的“夫君”便让司徒阳陡然顿住脚步。
司徒阳霍然转身,看到的是眼圈泛红、脸色苍白,却努力对他扬起笑脸的崔月娘。
“……月娘,你……外间风大你回去吧。”
崔月娘忽而落下泪来,反而向前走了几步、越走越快最后直接扑到司徒阳的怀中。
司徒阳下意识伸手把人接住,“你身体虚弱、还有孕在身怎能如此、”
“夫君。是我哥哥们惹你生气了吗?”
司徒阳陡然噤声。
“夫君不要瞒我,虽然我与夫君只相识一月、相伴百日,但我满心满眼皆是夫君、怎会不懂夫君喜怒?”
“夫君不愿见我与我们的孩儿,那定然是我们犯了大错。”
司徒阳深吸口气:“月娘,此事与你和孩儿无关、”
“怎会无关呢?我是崔家女,享了崔家的富贵供养、便要一同承担崔家的罪责。”
崔月娘抬头目光盈盈的看着司徒阳,“这是我该付出的。”
“只是夫君,无论哥哥们做错了什么、有多大的罪孽,只求夫君能够秉公处理他们可好?”
“月娘不求夫君对他们为月娘徇私,但若要、若要责罚他们总要有理有据。”
“夫君,月娘也敬佩小先生的才华。更知道二哥总是拿自己与小先生做比,常常愤愤不平。
但他绝不会因此而背叛江州!他的心是江州的。”
崔月娘握住司徒阳的手,缓缓放在自己的小腹之上:“崔家与江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们不会如此愚蠢的。”
“夫君,哪怕你真的要处置大哥与二哥,也要把证据放在他们面前、才会让他们心甘情愿。”
“否则我爹爹不会同意、支持江州的世家大族也会心生惧意的。”
司徒阳感受着手下那柔软的温度、以及仿佛微微跳动的新的生命,听着月娘无比诚恳的话语,最终缓缓点头。
“……我答应你,找到确实证据之后再动他们。”
崔月娘顿时喜极而泣:“多谢夫君!只要如此便好,夫君不必循私、只要给我哥哥们自证清白的机会与时间,或者……找到他们确实该死的证据,就好。”
司徒阳看着崔月娘这样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他伸手抚着崔月娘的长发:“好了,如此你便不担忧了吧?之后要好好保重身体才好。”
还好月娘并没有求他饶恕崔氏兄弟,只恳求他找到证据再动手。
哪怕是她如此担心自己的至亲,却也不愿意为难于他。这样一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女子,他怎舍得让她心伤。
那就等找到证据再公开处决崔氏兄弟,这样也好让江州所有世家大族无话可说。
到时候无论阿山是否还活着,他都算是对他与屠门明光有个交代了。
而在这期间,便让崔氏兄弟暂时卸任、反思一阵子吧。
司徒阳这样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他努力不让自己去想另外一个可能——
若是崔氏兄弟已经把所有证据尽数毁灭、或者找不到直接的可以证明崔氏兄弟背叛江州的证据呢?
那此事就这样一直搁置下去吗?
司徒阳没有深想,也不愿意深想。
于是在第二日李飞扬知道他的大哥只是让崔氏兄弟卸任,没有直接处死他们、甚至没有任何责罚的时候,他期待着、向苍天祈求了一夜的心,终于死了。
他在此刻无比清晰的认识到,坐在那高位之上的人已经不再是从前他心目中果断公允、理智清明的大哥了。
“……人心,怎能如此善变啊?”
***
“该死的屠狗!人心怎能如此善变!你到底有完没完?!”
凤山山洞之中,姜山一脚踹在屠门明光的腿上、拿着手中的棍子砰砰砰直敲屠门明光的头。
“一会儿说要扮货郎夫妇,让我穿粉色女裙我忍了!”
“一会又说货郎不好要走街串巷见的人太多容易被发现,还是扮演一对病弱夫妻,我也忍了!”
“我刚盘好头发、画好妆容你又说两个人病弱太刻意,还是一个人病弱一个人坚强吧!又想让我换成坚强小白花打扮了?!”
啪啪啪!
姜山把棍子敲的梆梆响,“我看你根本不是想进城!你是想看奇迹姜姜吧你?!”
屠门明光被打的抱头鼠窜,在白聪明幸灾乐祸的驴叫之中为自己辩解:“没有没有!不是不是!阿清你误会我了,我只是在想最会被人发现的装扮呀!”
“之前追兵都已经到了前面那小村,那再往前的云梦县城一定查的更严,咱们当然要伪装的更像一点才更安全、啊!咳咳、咳咳!阿清别打了、别打了,我伤口疼了。”
屠门明光说着干脆直接躺在了地上,任由姜山往他身上招呼了。
但他这么一躺一卖惨,姜山手中的棍子就又很难打下去了。
最后姜山冷笑一声:“既如此,那就听我的。不就是要伪装的爹妈都认不出来吗?”
姜山看着屠门明光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屠门明光:“。”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伊昂昂昂昂昂”
白聪明在旁边笑得驴直打滚。
然后姜山就看向它,语气深沉:“白白啊,你也得做个彻底的改造才行。不然这次的检查只怕难过。”
“昂?”白聪明的笑声戛然而止,突然驴也有种了不祥的预感。
一日之后。
云梦城外。
想要入城的百姓们都在东城门排队,等待进入。
如今天下已有十三年战乱,各地军阀、世家势力各自为政,在城池的管理之上便有不同的处理方法。
原本进入府城县城需要查看路引,但现在天下没有一统、可能这方势力的路引那个城就不认了,所以许多城池入城都变得简单起来——
交钱就好。
云梦城显然也是如此。
哪怕它隶属于湖州、按理说应该算是屠门明光的地盘了。
但天高皇帝远,晏崇山又是刚刚打下湖州没多久,云梦城还是以前的县主管理着。
姜山坐在泡了药浴、连驴皮都变成阿胶色的棕聪明背上,后面拖着一板车的山间野味。
而屠门明光顶着一张麻子刀疤脸、瘸着半条腿、一身黑气的牵着驴。
在他们前后左右都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地,只因为这牵驴的汉子又丑又瘸又凶,但还是许多人控制不住往这边看,那是因为这汉子的小娘子真是又美又娇。
大家往往先是一眼就看见了那骑着驴的漂亮娘子、还没来得及心猿意马赞叹一声就看到了那黑着脸的瘸腿丑汉子,强烈的对比冲击之下大家一会儿看看美人洗洗眼、一会儿被迫看看丑男糟糟心。
没一会儿众人就讨论起来了。
“哎哟哎哟。这可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呀!这么貌美的小娘子怎么就嫁了这么一个瘸腿的丑夫君?”
“谁知道呢,说不得是这小娘子家里欠了钱吧?不然就是她肯定是逃荒来得,不然怎么会让那么个家伙捡了便宜?”
“那可不一定!别看那汉子又丑又瘸,但他身子板儿看起来可壮实呢!而且那驴车后面还拉着一车子猎物!若是都是这汉子打的,那这汉子也算是有本事了!”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小娘子跟着丑汉子,至少衣食无忧啊。”
“没错,至少人家还有头那么健壮的棕驴呢!”
姜山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嘴角扬了扬。
看看,这伪装多好?没有一个人把他们和天下第一谋士、第一神箭手联想到一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