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暗,一车三马向钱宅疾行。
那庄娘子倒是贴心,专程备了马车来,乔吟、李秀色及不会骑马的顾大公子便都与她同乘。
李秀色直至行了半路,脑中还不住回想着方才广陵王世子那厮的冷嘲热讽。虽说她深知以自己眼下的身份行为举止还是要矜持一些,否则会过于另类引人怀疑,但方才她的确只是一时未反应过来,也很快收了话头,那骚包缘何还要风凉她?
总觉得他奇奇怪怪的,似是见不得她这般口无遮拦,上回提起那面首也是,他老关心她说什么做什么?还是说这个世子殿下天性爱多管闲事,骨子里太过纯情了,见不得旁人言语开放?
还在想着,忽听一旁的钱庄氏开了口,她眼神黏在对面,眸中的欢喜险些要溢出来,问道:“这小郎君上回怎没见到?叫何名讳?”
顾隽并不看她,只礼貌应道:“小生顾隽,今日方至此地。”
“原来如此。”庄娘子笑眯眯道:“生得这般白嫩,倒是个漂亮的……”
她说着话,伸手竟便朝顾隽大腿上欲摸过去,后者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反应,钱庄氏的手却被人一把抓了住,那人狐狸眼似笑非笑:“庄娘子记得分寸。”
钱庄氏不情不愿收了手,白眼微翻。
乔吟微微一笑,转而又扭头看了顾隽一眼:“顾公子,下回莫要这般听话,旁人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也莫要跟个桩子似的,记得躲开。”
顾隽愣了愣,看她一眼,而后稍稍点头:“多谢乔娘子教诲。”
眼见车马到了钱宅前的路上,却因路况不能再向前行,众人只得停车拴马,行最后一段小路。
顾隽在卫祁在身后方低头走着,忽见广陵王世子退了两步过来,道:“我看你同乔吟还未成亲,倒已这般妻管严了。”
庄娘子的马车四面镂空,想来是方才车上这一幕如数被他瞧了去,连同卫祁在大抵也早已看见,顾隽面色微微一窘,世子这话再明显不过,俨然是故意说来气这走在前面的卫道长的,但后者全当充耳不闻,唯背脊僵了僵,脚步却丝毫未停。
顾隽叹口气,轻声道:“昨昨兄,莫要玩笑了。”
颜元今忽道:“说起来,顾太师为何非要给你弄这个娃娃亲?”
他语气颇有不满:“孩子都未出世,婚姻大事便这么自作主张地定下了?你长这么大,便丝毫不反抗?”
顾隽摇头道:“家母与国公夫人在未出阁时便以姐妹相称,双双嫁人后,便立了指腹为婚之约。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不是顾某能决定的。”
颜元今嗤道:“愚孝。”
说完,又打了个呵欠:“听着便觉得麻烦,好在本世子便没有这什么什么破约,即便是有,我也定会将它撕了砸了,扔个粉碎。”
顾隽闻言笑了笑:“怕是没有人能入得了世子的眼。”
颜元今未置可否地挑了下眉。
顾隽忽问道:“昨昨兄今后想娶个什么样的夫人?”
夫人?为何要娶夫人?
颜元今虽丝毫没有这方面地想法,但嘴上说说倒也无妨,便想也不想道:“那必然是要最好的,各方面总不能比本世子差罢?智力要高、武功要强、长得也要——”
正说着话,忽听前方不远处李秀色“啊!”了一声。
她心急想去见识见识那亮灯的屋子,正好一脚踏进了个泥水坑里,不久前方换过的裙子,这会儿裙摆又变得脏兮兮的。
颜元今视线不由自主朝她原地乱蹦的背影望去,眉头莫名一皱,话头停顿一瞬,鬼使神差般将“顶顶漂亮”四个字憋了回去,而后哼一声道:“反正不要丑的。”
*
行路时卫祁在递给了庄娘子最后一张遮息符,以保证飞僵出没时无法察觉她气息,从而不得吸去精血。
很快,大家便赶至了钱家的宅门前。
庄娘子躲在卫祁在身后,手指了个方向,啐道:“就是后院最内一间,废弃了的杂物房,素来是空空荡荡的,早八百年便没有人住了,今夜闹了这出,当真是诡异得很。”
说完,又竖起耳朵,难得面露一丝紧张:“你们可曾闻见说话声响?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众人微微定神,果然听见了似细微人声,可惜距离过远,听不真切。
卫祁在先行入府,行至后院,果然见几间黑压压的厢房后,有一间极小的平屋瓦房,亮着昏黄的光束。
窗纸后透出一个清瘦的黑影,手中似捧了本书,坐姿端正在桌旁,桌上燃了一盏烛,烛火摇曳,影影绰绰。
李秀色愕然,小声道:“里头竟还有人!”
“嘘——”
卫祁在低声:“你们听。”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并未靠近,只隔十步之远,听闻屋内传出段段读书声。
飘渺、悠长,声音基调清朗,应当是出于男子,可偏偏又突兀带着几分阴柔尖细之感,让人一瞬间又有些分不清男女。
那人幽幽读道:“白日无人问,夜间疯狗来,不堪贫与贱,难以慰生平。”
李秀色轻声道:“他这说的什么?”
顾隽稍稍皱眉,低声道:“这似是……在叹出身,孤苦伶仃,受尽白眼。”
颜元今啧道:“骂欺负他的人是疯狗呢。”
话音落,又听屋内道:“万物有定在,人生无定时。一身无可用,百事尽须为。本可居龙凤,奈何长阶险。官路曲漫漫,我病归人间。”
顾隽沉吟:“这似是在……叹他竭力改变命运,却遭险恶之辈,仕途尽毁。”
颜元今则好似听了个笑话:“居龙凤?他倒是野心不小。”
“恨!恨!恨!恨有罪之牲,恨无心之畜,恨猖獗践踏,恨自私自利,人人有罪,我弑人人!”
众人微怔,这回声响比之方才要大得多,只怕是情到激动时,手中的书册都要扔了出去。李秀色不等顾隽解释,也听得懂其中含义,小声道:“这么大的恨?想来应是那飞僵不错了。”
卫祁在低声道:“几位备好遮息符,在外等候便好,小道先去一探究竟。”
他说着,便要上前,却不想有一道身影比他更快,颜元今轻功极好,内力也深,一脚便踹开了门——“滚出来!”
他动作干脆利落,几乎不给那窗前黑影反应的机会,然而在他进入屋中的那一瞬间,原本亮着的光色却倏然熄灭,四周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他方蹙眉,后方却忽亮起光束,原是卫祁在掏出了火折子,于黑暗中照亮四周后,瞧见面前景象,却是微微一怔。
卫祁在喃喃道:“竟什么都没有。”
小小一间室内,如钱庄氏所说,空空荡荡一片,除了倒着几张废弃的桌椅杂物,遍布许久无人进出才得的尘灰气外,并无其他任何异样,甚至连个人影都不见。
卫祁在皱起眉头,似觉得蹊跷,兀自又朝里进了进。
外头的李秀色等人见状,便也急忙奔了过来。
唯独颜元今瞧了一周后,只觉得无趣,正要回头朝外出去,却赫然发觉身后一瞬变得乌黑一片。
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黑,似被笼罩进了一大块布中,生生遮住了双眼一般。
门、院子、院外的月色、连同方才围在身边的那几人,通通消失了不见。
周遭半分声响都不见,恍若天地之间独剩了他一人。
若换作旁人早该茫然失措,这广陵王世子却是驻足停思了一瞬,而后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好么,原来在这等着他呢。
倒是没人同他说,这个劳什子飞僵,竟还能造出个什么破幻境来。
他似有些不屑,只不管不顾朝前走,奈何走出好远,面前都依然漆黑一片,全然没有方向,也没有尽头。
颜元今到底没了耐心,抬手于袖中轻轻一摸,三枚铜钱捏于指腹,正要动作,忽听见身后一声低唤:“今今。”
他微微一怔。
下意识皱起眉头,停顿半晌,慢慢转过身去,瞧见黑暗中现出了一丝若隐若现、忽明忽暗的光影。光影之中,放着一张巨大的冰床,周身散出盈盈光泽。
床边站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眉眼带笑,神色温柔,弯了弯腰,再对他招了招手。
“今今,过来。”
颜元今生生僵住,听见那个男子温声道:
“过来看看你娘亲。”
如雷声轰鸣,震得他神思摇晃,震得他浑身发抖,双脚似被死死锢住,半分动弹不得。
广陵王世子下意识低头,赫然瞧见自己脚上穿了双极小的靴子,再抬起手,见衣裳也似缩了水,身子变得瘦小,一双胳膊短了许多,还有那双手,分明是孩童所有的模样。
他大脑罕见地懵了一瞬,良久,方才咬牙低声道:“不要。”
话出口的瞬间,听见自己稚嫩清脆的幼声,更是愣了愣。
男子耐心劝道:“我儿莫怕。你娘亲只是睡着了,过来看看她罢。”
颜元今沉默半晌,而后摇了摇头:“我不过去。”
又低声道:“……她不是我娘亲。”
说完,转身便要出去,却被人一把拉扯住胳膊,他想掏剑去打,可压根摸不到剑身,想挣脱,可奈何自己个子极小,压根甩不开,硬生生被拽着原地一转,听见男子痛心疾首的声音:“你记着,她是你娘亲,是我夫人,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你若恨……恨我便好!不能恨她!”
天旋地转之间,竟已至冰床面前。
发间的铜钱铃铛叮叮一响,视野中便出现了一尊身着白衣的女人躯体。
僵硬,笔直,唯有胸膛还在微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