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元今没有再要动手的意思,闻言只收了剑,哂道:“什么意思,谢小公爷不该比本世子更清楚?”
李秀色听得云里雾里,却见谢寅自地上踉跄爬起,紧紧盯着颜元今,说道:“所以你,早便知道了?”
“前些日子猜到的罢了。”
广陵王世子像是漫不经心,慢慢摸着手中的剑:“国公夫人于上元节夜去世,可在陈皮查到前,本世子却从不知,”说着,指尖却是忽而一停,顿了顿道:“竟是十一年前的那个上元节。”
李秀色忙插了句嘴:“十一年前又如何?”
“李娘子与世子关系亲密,应当是知晓的。”谢寅忽然呵道:“广陵王王妃,虽早已亡故,却至今仍保僵身一事。”
李秀色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不是说颜安做得很隐蔽,这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谢寅冷笑:“但娘子可能不知,十一年前那一夜,这位王妃——倒是苏醒过一次。”
李秀色不由愕然:……苏醒?”
此事倒是从未听谁提起过。
只是阴山观那掌门长齐确实曾言,广陵王请人用邪术将王妃尸身化僵以保尸身不腐,一直安于密室,虽十几年未见天日,但邪术终究是邪术,若有差池,难保王妃不会僵气过重醒来害人,难道说十一年前……
颜元今始终垂眸,眼下闻言,却是忽而笑了:“他说得没错。上元之夜,阖家团圆,本世子却是第一次见到了睁开眼睛的所谓‘母亲’,当真是新鲜。”
李秀色看向他,这骚包听着语气虽是不屑一顾,长睫掩去的眼底却满是自嘲。
十一年前,他应当不过六岁。
上元佳节,这六岁的孩童,应当却还要照例待那暗无天日的密室之中。
颜元今确实记得清楚,那夜床边是两只肥大的兔子,呼吸匀称,鲜红如血的眼珠不停转得他心烦。
他素来是爱干净的,洁癖骄矜,即便每次陈皮都会贴心为他准备,可堂堂世子却始终从未喝过一口生畜的血。
但那夜着实太痛。
痛得他时至今日都忘不了。
于是不知何时,缠绕着他的铁链便也忽然绕上了兔子的脖子。
倘若勒死了这只兔子,喝了它的血,他便真与那些恶心人的怪物无异了。
六岁的孩童双手不住颤抖,神智不清,只觉得自己下一刻便要死了,却依旧没有动手,他发起疯来,还是只去啃咬自己的手臂。
就在这时,面前却忽然砸下了一片阴影。
再抬起头,便近距离地对上了那双惨白的、沉默的、死寂的眼。
多么美丽的一张脸,却长满了无尽的尸斑。
广陵王世子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她长甲已经一把插入他手中的兔首,鲜血残忍地溅上他幼小的面庞。
僵牙不住疯狂撕咬,血液流淌发出“咕噜”吮吸的声响,那两只兔子先是挣扎,翻腾,兔皮绽开鲜血淋漓,转瞬变成了具具干尸,丢在了六岁世子面前。
而颜元今只是怔怔地看着,直到她僵硬的身影如转瞬噩梦,渐行渐远,留给他满地的血腥,与长夜无尽的痛苦。
“本世子那时年幼,还以为是做梦。当夜见了她,第二日前去落英殿,却看见她如常躺在原处。”颜元今似乎不愿再回想,他低头看着自己腕处半晌,终于抬起头嗤道:“我倒是不曾好奇她那夜去了何处,不过这么些年的未解之谜,如今在你这里倒是有了答案。”
谢寅抹了把唇角的血,笑容惨淡:“母亲原本,便与王妃相识。”
“我为李娘子所上的解行止散之药,当年,便是她给母亲的。”
颜元今听他说上药一事,余光瞧见小娘子神情似也回忆起来,正有些心烦,心口却忽然又有一下剧痛,他低头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紧了一紧,神色才恢复正常。
好在另外二人,一个正在讲述过往,另一个听得专心,似乎并未发现他的异样。
“这桩往事乍一听,是家母承受恩惠。可实际上,她之所以会中行止散之毒,也是拜王妃所赐。”谢寅抬头道:“当年使团入都,因家母有一半祖上外邦之脉,便也受皇后之邀入宫。可在宫中之时,家母却无意中听到有二人用外邦之言谈话,所言之事有关广陵王府,而此二人中其一,是使团中人,另一人,便是广陵王妃。世子可知,他们谈论了些什么?”
颜元今稳了稳心神,方才道:“我怎么知道。”
“谈论如何使用外邦蛊毒杀人一事。”谢寅神色嘲弄:“堂堂王妃,竟问使者讨毒,要亲手用去丈夫、也便是当朝王爷的身上。若传扬出去,只怕也没几个人信罢?”
李秀色这才下意识朝广陵王世子看去,却见后者垂着眸,他似乎并不意外,面上甚至也有讥诮之色。
“此事被家母听到,惊吓之余,被那使者发现,飞镖划伤,镖上便沾染了行止散之毒。母亲当日并不知有毒,只是借口染病出宫,本意逃脱是非,归家后才发现其毒之厉害。诚然若非王妃拿来解毒之药,家母便会性命不保,可若不是她,母亲又怎会受伤?王妃欲行之事被人撞破,无法谋害亲夫,便一再生了寻死之心,也是母亲一再劝说,同为女人,听其倾诉,为其解忧,才叫她好好活了下来。”
“我那时年幼,母亲尝尝同我说些心事,她曾言,广陵王妃并未恶人,反倒是个可怜的女人,虽只见过寥寥两面,也知王妃内心封闭不愿吐露真意,但家母却是真心地怜惜于她,更将她视作友人。”
“后来听闻王妃有孕,数月后又再听闻她难产亡故,母亲还为之感伤,小病一场。”
谢寅神色凄凄:“再之后,便是那一年的上元之夜。”
“家母因风寒未曾前赴灯会,独自于院中赏月,便在那时,早已死去的王妃却忽然跳进了她的院子。你们可知……若非有道长暗中守护,及时将母亲救下,她在见到王妃的那一刻,便已经会被她吸干了血?”
李秀色先是一震,又因他话中的道长皱了下眉。
先前于地下炼尸的牢狱所见那一身黑衣的轮椅男子时,她并未在意他装扮,只知道模样生得俊美,如今细想来却发现他所穿黑衣模样虽简单,但怎么瞧怎么眼熟,更像是不怎么正规的道士服。谢寅口中所说的这位十一年前暗中守护国公夫人的道长,莫非所指便是他?
颜元今似是置身事外地听了个与他无关的故事,只道:“既然都被救下,又何来杀母之仇?”
谢寅冷笑一声。
“道长救下母亲,本欲亲手解决这僵女,是母亲念及王妃可怜,不忍她经他之手会再无转世之机,才上前拦了下来,可结果呢?”
他道:“结果便是——她毫无防备,遭身后偷袭,竟是被瞬间生生咬断了脖子,身子都被那女人的手掌用力穿透……如同牲畜一般,体无完肤,毫无尊严地当场死死去!颜元今,我的母亲,于上元之夜,百家欢喜之时……就这么被你的母亲——广陵王妃,害死在了她自己的院中!”
言至于此,这小公爷的眼中甚至隐隐泪光,李秀色第一次见到他这般失控模样,到最后只化为一声无力的哀叹:“谢某母亲一生行善,即便临死前还在想着救下王妃求她往生,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此事终于明了,颜元今静静听他说完,面上却无甚波动,只是点了下头,总结道:“所以你因此事,恨上了广陵王府。”
“我如何不恨?”
谢寅惨笑一声:“僵女杀人后逃脱,广陵王分明知晓他的妻子做了何事,却矢口否认,更丝毫不承认他私下存尸为僵之事。此事竟被他生生压了下去,就这么不了了之,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我母亲失去的一条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人忘却,甚至连籍册记录都能被人活活抹去!广陵王府真是好大的本领……皇帝的亲弟弟,好大的本领!”
李秀色听得心情复杂万分,只道:“小公爷,你便是因为此事……”
谢寅却是自嘲一笑,忽看向她:“李娘子,这你便错了。”
“我所作所为,更多的,不过是为了谢家的前程罢了。当年若非国公府空有头衔,表盛内衰,又如何能被欺凌至此?若非父亲无用,不问朝政,出不了头,他的妻子如何又得以被人轻视?所以我要谢家繁盛,要朝政掌控在谢府手中,要皇帝对我俯首称臣,要那些高高在上之人全都为我母亲陪葬!”
话音落,却是利剑出鞘,寒光抵喉。
颜元今冷声:“你所作为,究竟是让高高在上之人陪葬,还是让天下人为之陪葬?”
谢寅未动,只看着他,像是笑了:“可是广陵王世子,我并不恨你,你可知为什么?”
颜元今只觉得好笑:“也倒是难为你,我流着那女人的血,你恨了整个王府,却还能饶过了我,本世子是否还需对你道声多谢?”
“一来,是舍妹喜欢你,她喜欢的人,我素来不忍伤害。”谢寅似是并不在意他的讥讽,只垂了下眼睫,慢慢道:“二来……”
他缓缓说着,忽而向前进了一步。
今今剑极其锋利,仅这一步,肌肤便已被瞬间划破,颈间鲜血伴着腥气顺过剑身滴滴蜿蜒。
若非李秀色反应及时,上前一把拉住了他,只怕真是要被其剑割喉,她急道:“谢小公爷!你这是——”
说话间,却忽听身侧的今今剑一颤,竟是“啪”一下,脆声掉去地上。
李秀色心头骤然一跳,回过头去,却见墙边烛光一晃,恰照亮广陵王世子那双彻底变红的眼,和不住发抖的,再握不住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