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歇,灯火通明,直至天色大亮,第一道晨曦照映山头,阴山观内低迷压抑的气氛才总算随逝去的黑夜拨散一些。
顾隽抱着碗热粥,行至一侧偏房,开了门上的锁,停在房内之人面前,低声道:“喝一点罢。”
那人回身,看见来人,只道:“她怎么样?”
顾隽将粥放至他身侧,又上前将他腕间的铁铐开了锁,这才道:“小公爷很关心李娘子。”
谢寅一把抓住他胳膊,低声问道:“你只需回答我,李娘子眼下如何了?”
顾隽低着头,只将胳膊慢慢抽了出来,沉默一瞬,方续道:“昨昨兄昨夜险些将这道观都拆了,还连夜唤来了宫内所有太医,甚至是胤都内凡是能叫得上名号的散医,整个都城只怕都已经被他掀翻了天,但……”
言至此处,顾大公子轻轻地放下筷子,眼角稍稍红了一红,未再说下去。
这一夜谁都未阖一下眼,他心中虽也难过,但依旧试图希望他们振作一点,尤其是昨昨兄,可昨昨兄压根不理会旁人,那些医者都因无法救人被他打跑后,他整个人便都泡在藏经阁里,似乎这样便能找到解下凶僵之毒的法子。
谢寅闻言心中骤然一痛,面色苍白:“所以她……”
顾隽摇了摇头:“观中长老言,凶僵乃人为所炼,至阴至邪,僵毒不同于任何在世形成有过的僵种,若是其余之僵,纵使是被飞僵、乃至是最烈的岐僵所伤,若服用五毒丹也可以毒攻毒,持命七日,当时于无恶岭,卫道长被其师兄道清道长所化岐僵所伤,长齐掌门便是如此为卫道长争取到了救人时机。”
“但凶僵……”
“凶僵,五毒丹确实无用。但好在,李娘子被送入观中时尚还吊着一口气,而且也不知为何,这口气竟久久不散,着实惊人,连掌门与长老们都说不出缘由。”
顾隽低声道:“而恰巧昨昨兄连夜翻阅经书,才发现原来观中还有一续命针,掌门逼迫不过,便勉强为李娘子用下了。此针乃前任掌门倾尽心血所制,据说直至身死也只制成一根,本为观内珍藏,只为以备当今天子所用之物,故从不曾示与他人,即便是观内之人自己中僵毒也断不可用……昨昨兄一把火要烧了那藏经阁,其余长老们才同意长齐真人将针拿出。”
“此针倒还真对凶僵之毒有用,但也只可续命一月,若在一月内找寻救命之法,便可新生。”顾隽双手合十,心中默默念了句什么,这才道:“我相信李娘子吉人自有天相,她定是会有希望的。”
言至此,顾大公子却忽然又放下了手,眼圈一红再红,语气也全然又悲伤了下来:“只可惜……福冬。福冬送来得太晚,伤势又过重,入观前便已彻底断了气,饶是针在,也彻底无用了。”
谢寅闻言,瘫坐去床边:“是我的错。”
他低声喃喃:“是我……害了不该害的人。”
顾隽看着他,却忽然摇了摇头:“谢小公爷不必这么说。”
“观中弟子一半已随长老前去大理寺清理那些于地下牢狱尚未出世的凶僵,若非是小公爷提前将那些僵定住,那么昨夜死伤人数一定不止,阴山观也断收不了这般多的凶僵。”
他顿了顿,又道:“包括李娘子。若非小公爷当时最后以剑作刎颈状,以死相逼,那躲在暗中之人又如何会吹起笛音,将那些凶僵唤走?”
顾隽说着,目光又落至谢寅颈处那鲜艳的红痕上,若不是傅秋红出手极快及时拦住,再多半寸,伤至经脉,谢寅必会溅血当场,一命呜呼,他做出此举,是下了必死救人的决心。
“小公爷,顾某并非看不清。”顾隽移开目光:“这一切分明全然并非你所为,你如今却依旧还要揽下所有,是为保谁?”
谢寅没有作声。
“玄直与你有何干系,他口中的另一人,又是谁?”顾大公子静静看着对面他,猜测地,轻轻叹了口气:“是不是……谢国公?”
“你真正要保的,其实是你的父亲,对不对?”
*
打房内出来时,阳光亮得已然有些刺眼,顾隽抬手掩了下眉,恰看见对面迎上来的小娘子,傅秋红一双眼红彤彤的,瞧见他还要装作没哭过一般,说道:“他说了没?那玄直到底带着那些僵藏去了哪?我要立马叫我爹派兵,姑奶奶我就是死,我也要把那些畜生全杀了!”
顾隽斯文地摇了摇头:“谢小公爷并非是同他们一伙的。”
“可他在我们手里!那玄直这么怕他自尽,说明在意他,我就不信,将人挂上城门,他们不现身!”
“若是那般,只怕胤都腥风血雨,百姓也要遭难了。”
他好笑地摇了摇头,再望了望天:“他们如今已然曝光了身份,再掩埋行踪也无用。傅娘子,眼下城内这般安宁,你知为何?”说完,低下头,瞧见傅秋红红肿又喷火的眼,温声道:“因为暴风雨将至,这伙人只怕是在排僵布阵,等不了几日的。”
傅秋红见他打量自己的眼睛,有些不自在地将头扭了开来,嘴上还骂道:“你看什么?”
“没什么。”顾大公子移开目光,见有道士自这边过来,又贴心地挪了个位置,挡住了她。
站定后,兀自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世上竟真有这般多的僵,还有这般多利用僵尸做坏事的人。”
傅秋红满脸不屑:“干嘛,你又腿软了?”
顾隽立马“诶”一声,解释道:“腿软只是身体本能……”
傅秋红没搭理他。
这厮素来嘴硬,说着不信鬼神,每回这腿比谁都软。还有昨夜入了观,她因李妹妹难受得躲去一边偷哭时,瞧见他一人入了道堂,整理衣衫,对着上座神像鞠了又鞠,拜了又拜,嘴里还念念有词。她装没看见,也不想被他瞧见自己这副模样,便躲远了些。
可她还是瞧不起他,若真不信鬼也不信神,还向神祈祷什么?
思及李妹妹,傅秋红的脸色又难过了起来,正要说些什么,忽听院中不知谁人呼喊了一声:“李娘子,快!李娘子不行了——”
*
屋内。
床上静静躺着一个人影,小娘子面上毫无血色,身体却在不断抽搐,唇角慢慢呛出鲜血。
道灵一边哭一边手忙脚乱地拿布子给她擦着血,不断问道:“师、师弟……不是用续命针了吗,怎么刚刚还好、好好的,现在又开始吐、吐血了?”
卫祁在没有言语,只是一手为人把着脉,一手给她喂下药丹,皱眉道:“我也不知,照理说,续命针虽只能续一月之气,但这一月内脉象因维持平静才对,可眼下李娘子脉象却极乱,我竟有些看不出来……只知似有浑身血液倒流之意……
乔吟在床边不断焦急踱步,闻声停下道:“若这般持续下去,岂不是没命了?”
“是不是这针?”道灵道:“这针虽然是师尊做……做的,可是我们谁、谁也没用过,会不会拔了这针,李娘子的血就、就——”
话未说完,却听门外一人道:“不可。”
道灵转头,便见掌门长齐真人面色严峻,沉声道:“她此刻若将针拔了,只怕连那一息也无,是要当场毙命。”
乔吟急道:“那怎么办?!”
长齐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行至床前,见卫祁在让开,这才搭上小娘子的腕脉,又行过颈脉,挺至面中,方才皱眉道:“这位李娘子……”
他停顿一瞬,忽然道:“什么来头?”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一愣,连奔进来的傅秋红与顾隽都傻了眼,什么来头?顾大公子喃喃道:“钦天监监正李——”
话未说完,却见长齐摇了摇头:“罢了。”
卫祁在直觉师傅欲言又止,忙问道:“是有什么不对?”
话音落时,小娘子的唇边又呛出一口血来,鲜血流过长齐掌间,他没有作声,只在她身上数道穴位处一一点过,她颤抖的身子才稍稍稳了些。道灵急忙要过来擦,却见这掌门摇摇头,低声说道:“这续命针,撑不了她五日。”
乔吟顿时怔然:“五日?”
长齐眸色深深,内里也有些遗憾与怅然之色,甚至还多了些不解:“老道方才试她脉象,许是扎了针的缘故,才发现脉象混乱中竟又颠倒相冲,竟好似脉中另有一脉,不知是老道乱中试错,还是别有他由,此等双脉,竟是过去从未见过。许是因此脉象,才叫她昨夜吊了口气,可也正因此脉象之故,”他沉声道:“续命针入体后,便已折了大半的功效,这般下去,断然等不了一月之久。”
说完,他慢慢收了手:“我救不了她——”
话音未落,又是长剑抵喉。
卫祁在与道灵皆是一惊,正要上前替掌门拦下,却被乔吟止住。
长齐没有抬头,眉眼尽是无奈:“世子,纵然你真的将老道杀了,老道也是同样的说法。”
“我救不了李娘子,不单是我,整个阴山观、乃至整个胤都内也没有人能有法子,昨夜您已全数试过,不是吗?”他说着,指尖轻轻触上剑身,慢慢压下,续道:“即便世子将这道观烧成灰烬,甚至将胤都也烧为灰烬,也无济于事。此话从昨夜起我已说过千万遍,我知世子不信,可如今连续命针都给了你,此针乃圣上早知之物,存于观中以便不备送入宫中,现没了,我如今都不知如何向宫内交代。”
他慢慢起身,又道:“我也知世子最得意的暗卫死于观中,已然大怒,可上一回,我这道机徒儿濒死之际,我便也曾说过,”他看了一旁的卫祁在一眼,道:“阴山观只有收僵之任,救命之行,恕老道无能。”
颜元今看着他,今今剑上映出他冰冷的眼神。
一夜未睡,这世子面上染着血,狼狈却又漂亮的面上,眉眼如剑般锋利,低声说道:“那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