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交替,星去阳来。
广陵王世子回都后次日,于湘军便彻底谋反,一度攻城未果后,现围城威逼之势。
朝中大臣一部分早已被暗中笼络瓦解变心,见风使舵;一部分不知从何处听来僵尸即将入城无人可敌大杀四方的消息,战战兢兢,锁门不出。
都城内唯傅家一支军队驻守,与城内反叛禁军周旋,一时硝烟四起,乱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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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陈皮跟着主子入了一趟宫。
先是看望了眼前寝内仍在昏迷的皇帝,又去后宫与皇后见了一面,后者虽不似皇帝病重,但因过于忧心,也只能卧床,乍一见颜元今来了,便要叫宫女搀扶着起来:“今儿……”
“伯母。”
皇后以帕掩面:“是谢文平,是谢文平是不是?是他勾结于蒙,叫于湘军反了,是他早早便洗脑了禁军统领严步,还不知不觉在这些年间于朝中安插笼络了这么多自己的‘亲信’,也是他引荐了自己祖宅家那个姓王的表亲给圣上,间接让圣上知晓了那长生不老丹,允了那姓王的行那些腌臜之事,从而害了自己……”
“他为何要这么做?他不是速来最喜斋信佛的人么!莫非都是装的?”皇后越说便越有些激动:“偷偷在背后下了这手棋,叫我们毫无防备,我与你伯父何曾对不起过他!”
颜元今摇了摇头:“谢国公喜佛,不像是装的。”
说着,又沉吟道:“不过……谢家祖上荣耀,到谢文平为家主一辈时虽袭国公封号,却因此人自幼便心无大志,向往江湖庙宇而百遭上代家主奚落责罚,坊间更是有国公爷宁愿出家当和尚也做不了官的无用之说,谢家门庭也因此不似往日繁荣。这些传闻侄儿幼时也听闻过几次,但当时见谢国公整日清风拂面,佛珠清修,以为是他浑不在意,现在想来,兴许……正是从前种种的不介意,一旦开始介意,便触底过深,使之变得极端了些。”
皇后闻言恨道:“这么说,他还是被逼成这样的了?”
“并非此意。”颜元今嗤道:“人之所行,心之所定。他能有今日所行,没人逼得了他,可见此人心胸天性不可试炼,即便颂了千万遍佛经,千锤百打,也无济于事。”
皇后眼圈发红:“我曾想过是谁谋反,也未曾想过是他……年轻时,圣上甚至还未登基,一次野外围猎险些落入悬崖,若不是有谢文平这个人将他死死拉住,冒着两人一同跌下的风险也未曾放弃,也不会有之后——”
她擦着眼角的泪,似乎如何也想不通:“他如今,如今怎么成了这般……”
颜元今看着她这般情绪,只是递上了张新的手帕,而后便退了出去。
自坤粹宫出来,一双主仆又径直朝宫中的临时犯牢处行去。
陈皮一面跟上主子步子,一面兴致冲冲道:“主子,您可真是神机妙算,聪明盖世,您是如何晓得刘公公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自圣上倒下后,便同那些谋反的奸官里应外合,偷偷朝宫外传递消息?”
广陵王世子一面朝前走,一面轻呵一声:“有人向你主子举报,想不妙算也难。”
“举报?”陈皮讶道:“谁,谁这么好心?”
颜元今没吭声,只是稍动了下眉,余光朝一旁树后瞄了下。
有双宦官的靴子稍稍朝里收了收,圆蟒纹路的袖口也赶忙拉了一拉。
陈皮与主子一路至目的地,甫一瞧见广陵王世子,这刘公公便尖着嗓子道:“世子这是何意!”
颜元今在牢中挑了个较为舒适的椅子坐下,睨了一眼面前人的手铐,慢悠悠说道:“刘勇,你出身并不算低,祖上也有些厉害关系,到你这一辈虽家道中落,但甫一入宫便是个高品级的,一路升迁至圣上身边的总管,几乎没吃过什么苦,照理说日子过得也算顺风顺水。”
说着,抵着下巴,慢悠悠瞧他:“本世子是有些想不明白,还有什么比荣华富贵更吸引你,值得你出卖原来的主子,甘当叛贼?”
刘公公眼一抽,低声道:“不知道世子说什么,老奴跟在圣上身边十多年,从未有过判心……”
“是么?”
颜元今笑了笑,眼梢却未弯一下:“圣上虽惜命至极,也遍寻长命丹,但他并非是毫无戒心的蠢笨之人,之所以知道王甫熊所行的伤害至阴女子之事,也执意要服王送来的仙丹,是否也有你在旁煽风点火出的一份力?”
一旁的小厮陈皮听到这,立马从怀间掏了个册子,顺着主子的话茬朝刘公公身上一丢:“瞧瞧吧!这是我从方御医那寻来的药本!你买通御医,给皇上的补汤里加了几位药,制造了些虚弱脉象叫圣上心生恐慌,恰巧王甫熊献上仙丹,便又撺掇圣上吃下,圣上见仙丹效果极好,瞬间生龙活虎,自此便迷上了那仙丹,即便后来服丹生咳,气血愈发的差,也有你妖言蛊惑,叫他以为此乃长生前最后一道,熬过即可,是也不是?”
“还有陛下寝殿中的香,混入一剂无色无味药,有助‘仙丹’药力之效,每日需换,若非是你这般亲近之人,谁又能控制得了那香?”
小厮说完,用力瞪了他一眼:“卑鄙!”
刘公公面色大变,还想狡辩,却听广陵王世子贴心道:“你可知如今圣上倒下了,这宫中也无人能管得了我,即便是本世子罔顾律法,将你的头杀了,也没人会责怪?”
他这般好整以暇地说完,刘公公的脸便“唰”一下白了。
他“扑通”一声跪下,不住磕头:“世子殿下,世子殿下……是老奴错了,老奴吃了黑心肝,一时受那些奸人所迫,这才、这才误入歧途啊!老奴从未,从未想真的伤害陛下啊,都是他们、都是谢国公和那王甫熊逼我的啊!”
“逼你?”
小厮陈皮骂道:“你堂堂一介大内总管,皇帝耳边最近的一张嘴,他们如何逼得了你?”
刘公公颤抖着嘴,几乎是要哭了:“是,是他们……是他们用些东西诱惑了老奴……”
颜元今“唔”了一声:“诱惑?”
陈皮忙又道:“你在这天子身边整日吃香的喝辣的,什么能诱惑的了你?”
刘公公低着头,脸涨得通红,却久久不敢言。
颜元今看着他,忽而收了笑容,讥讽道:“刘公公,你应当认得……江照罢?”
刘公公闻言,抬起头,神色似乎有些茫然:“江什么?”他似乎当真好好想了想,摇摇头道:“不认得……”
话音未落,一枚铜钱生生砸了过来,直打碎他口中的牙,鲜血流了满嘴,立马哭喊道:“当真!当真想不起来了啊!这些年他们给我送来的好货色太多,我、我实在记不起来他们名字……”
陈皮直听得反胃,他自然知道这个刘公公指的什么意思,自己成了阉人便变态到这般地步,此等癖好简直闻所未闻,一想到有这么多如自己一般漂亮的美丽俊男子都被这么祸害了,这小厮就忍不住一声接一声的骂:“恶心!牲口!非人哉——”
话音落,忽听牢外沉重的一声“砰”,似有谁跳了进来,小厮骂声打住,连忙将牢门一拉,一道蓝色身影以拂尘银线驱使着着一面贴符飞僵行了进来。
那飞僵身着一身暗赭色破旧衣袍,露出底下圆蟒纹路的裤脚与一双青纹宦官靴,双手平举,原地一转,额头上的符稍稍朝上一扬,露出底下那张无半丝干纹,唇红欲滴几乎要胜过女子柔美的病态脸庞。
“刘勇。这张脸,”卫祁在一身蓝衣,凝目而视:“你总不能忘?”
刘公公抬起头,对上符纸下那双黑漆漆死气沉沉的眸子,又落至他全白的发、细长的尖牙与红色的长甲上,像是浑身僵硬了住,颤抖着声音道:“江……江照?!”
卫祁在见状,看了眼身侧的飞僵,又看了眼颜元今,沉默一瞬,揭去了这僵面上的符纸。
下一刻,飞僵江照的眼睫轻轻一颤。
死气沉沉的那双眼似乎也有一丝波动,视线慢慢下移,缓慢地落至了刘公公身上。
飞僵的眸子似乎紧缩了一瞬——
“大人。”
江照嘴唇一动未动,牢内却忽响起一道幽幽的、带着些许低怨的声音,在黑暗中如鬼魅呓语:“……原来是你啊。”
陈皮闻声,吓得赶忙朝主子身后躲了躲。
刘公公听着这声音,更是浑身猛然一抖,直接朝后栽去:“江照,江应锦!你、你变成僵尸了!你要来寻我索命了……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你饶了我……你饶了我罢!”
江照身躯被银丝牵扯,只是低头看着他,牢中有人低吟了两声,再发出“咯咯”的笑:“没想到,大人也有求我饶你的一天。”
“——那我呢?”
刘公公面色惨白,瞧见话音落后,面前这飞僵身后的白发根根如蛇般朝他伸展过来,“唰”一下缠住他的脖子,叫他整个人惊叫起来。
江照站在原地,只静幽幽地看着他,忽然像是笑了。
“……我求大人饶了我,大人可曾答应过?”
刘公公脖子被勒紧,眼见着双目都要瞪出来,险些快没了呼吸,卫祁在有些担忧要上前,却见江照的白发骤然一首,刘公公瞬间跪倒在地,不管不顾喉间的咳嗽,只吓得不住朝江照磕头,直磕得满地都是鲜血,额上惨不忍睹也不敢停下:“是我,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江照,是我对不住你!我下辈子,我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不……不不,我下辈子给你当狗,我被你踢着玩,抽着玩,我就是畜生啊江应锦,我对不住你啊……”
求饶声与哭声响彻牢房,广陵王世子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在后方瞧了卫祁在一眼,有些嫌弃地朝刘勇方向看了看:“你之前带这僵去见白子石,白子石也这幅鬼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