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张纸上,端端正正地写着题目《春耕,然后便是沈江霖写下的诗句:
勤农披曦光,
耕地开荒忙。
风吹千亩浪,
汗滴满衣裳。
明明只有二十个字,但是张文山却在心里默默读了好几遍,仿佛透过这首诗,他眼前真的浮现出一个农民在早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出发,勤勤恳恳耕地开荒,种下成千上万亩的麦地,随着春风摇曳如海浪,诗人们看到的是天下昌平、风景如画,却无人注意到这些勤农们早就“汗滴满衣裳”了。
明明是很质朴的用词,但是就是给人构建了一幅可以想象的到的画面,不管是用词的准确性,还是想要表达的意义,都是上乘。
甚至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那句有名的“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便是放到科考的时候写这首诗,恐怕县尊大人也得给个上等。
这可很不像他能教出来的学生啊!
张文山一向觉得自己在写文章上还算不错,但是写诗,尤其是限韵限题材的试帖诗,只能说是勉强写出个符合题目要求的诗作,想要追求多高的立意、追求语言的清新脱俗,那他写了一辈子的试帖诗,也只不过偶得一两首精妙之作。
沈江霖的诗,清新自然、浑然天成。
而要注意的是,他今年才十岁,没有外出游历过,从小锦衣玉食,估计连稻和麦都可能分不清楚,但是却能凭借想象,写出这样一首诗,这样的共情能力、思维敏捷程度,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沈江霖走后,并不知道张先生的感慨万千,他写这首诗的时候其实也觉得有点难度,既要限词限韵,又要规定主题,就和那些八股文一样,都是带着镣铐起舞。
不过他腹内诗书何止三百首,祖国的大好河山早就游览过一遍,为了探寻心中的哲学奥义,他还曾在乡间农家小院住了半年有余,那段时间他和村中普通的农民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打坐冥想,每日思考。
虽然他没有学过作诗,但沈江霖自有他的心思细腻以及独特的思考方式,同时他还有着非比常人的对世界的领悟能力,再加上上辈子广阔辽远的见识,或许和那种天才诗人无法相媲美,但是用着这个身体写出来这篇《春耕,实在是给了张文山不小的震撼。
张文山等到收齐答卷后,看着那帮猴儿一窝蜂散了,心中摇了摇头——或许读书进学不是每个人的追求,不来继续听课,对有些人来讲,反而会是解脱?
可悲可叹!这世上总有庸碌之人,心思不在读圣贤书上。
等到他将卷子一张张批改完,最后点出了十五份最末名的卷子后,张文山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将卷子按照名次依次排好,沈江霖的答题卷赫然在最上层。
张文山将答题卷子整理好后,第二日一早就去了荣安侯府。
管事郑全福接待了他。
“张先生,快往里面请!”
郑全福带着张文山往侯府里头走,此刻日头正好,微风习习,两人走过外仪门,又经过抄手游廊,抄手游廊檐下隔段距离挂着一只鸟笼,里面都是一些珍稀品种,在精致的鸟笼中扑腾清鸣,自有仆人每日精心喂养伺候。
张文山隔着院墙往里头望了一眼,不远处假山流水、亭台楼阁、辉煌大气,仿似人间仙境。
张文山久不来侯府,每来一次,心底都要感叹一回,钟鸣鼎食之家,莫过于此了。
“张先生在此稍后片刻,容我通传一声便回。”郑全福将张文山带到了前外书房后头的一个耳房内,命人沏茶上点心,礼数十分周全。
张文山摆手笑道:“劳烦大管事了。”
张文山等到郑全福走后,一个人在耳房内焦灼地走了几步,马上要面见沈侯爷,张文山心中还是有些忐忑的,况且他还有自己的一番小心思。
沈锐此刻正在外书房内和几个清客聊着朝廷最近预备颁布的商户纳入良籍之策,沈锐对此十分不赞同,狠狠拍着案几怒斥:“我大周朝向来以农为本,重农抑商,商人奸猾无底线,怎可不加以限制?朝堂之上衮衮诸公恐怕许多人都被那些商人给收买了,才会有这样的奏疏敬上!”
沈锐评说的尖锐,清瘦的脸庞上满是愤怒之意,坐在搭着流云金线暗纹银红椅搭圈椅内,身着缎面水貂内里氅衣,饶是一幅指点江山、大言不惭之状,也够有气势和派头。
底下陪坐的几个清客纷纷点头应是,哪怕其中名唤蔡格之人,自己就是小商户出身,此刻也是跟着一起附和,仿佛他根本就没有当商户的爹娘似的,同仇敌忾地比任何人都真心。
当然,在场的也都没有笨人,沈侯爷一向不太论朝堂上的事情,他一个太常寺的官,专管礼乐祭祀,这些事情怎么也轮不到沈侯爷置喙,为什么今日沈侯爷如此激动,还不是因为这政策动了沈侯爷的财路。
大周百姓分为农户、军户、匠户等,这些都属于良籍,大周朝建立之处,高祖皇帝便曾昭告天下,凡是良籍之民,皆可通过科考做官。
除了这些良籍,还有一些是被纳入贱籍者,例如奴仆、娼妓、胥吏、乞丐、乐户、九姓渔户等,这些都属于贱籍。
这些贱籍之民,则是没有科考的权力,永远低人一等的。
而商户,就是在良籍和贱籍之中游走的一类人。
从大周朝开国以来,商户虽没有被纳入贱籍,但是也被剥夺了科考资格,当时朝堂士大夫认为,必须贯彻落实重农抑商之策,让经历了多年战乱的天下百姓休养生息,商人牟利手段颇多,既然已得钱财利益,就不能在权力上继续给他们添砖加瓦。
然而时移世易,大周朝创立到如今已有百年,商户的积累也非同寻常,有了钱就想有权,这是人生而有之的贪欲,商户们亟需朝堂上有他们的人为他们发声呐喊。
于是早前便有许多商户依附达官贵人,每年给上奉养,将自己家族中出色小辈从商户中摘取出来,通过当官者的手段运作,成为良籍者,共同参加科考。
这样的行为,上下都有收益,于是就形成了一条产业链,可谓是民不举官不究。
可随着商户出身的子弟在朝堂上讲话越来越有分量,终于这些人还是图穷匕见了——请求朝廷撤销对商户不许科考的裁定,从今以后商户直接可以报名参加科举考试。
这对于荣安侯府这种老牌勋贵来讲,可不就是要割了他们的肉了?
荣安侯府如今沈锐当家,家中排场花销奢靡,但是沈家早就无人在中枢要职当差,唯有沈锐一人支撑着门庭,当着四品太常寺卿的官。
可是太常寺是个闲散衙门,根本无油水可捞,沈锐要想凭借着当官的那点俸禄维持着侯府往常一般的开销,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可以说,荣安侯府之所以还能如此体面,少不了那些商户私下里的供养。
沈锐听着底下清客妙语连珠地嘲讽朝堂、又一条条说明为什么不适合在这个时候提出商户归良籍之举,简直就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沈锐都恨不能现在就写个酣畅淋漓的奏疏出来呈给当今,让圣上裁夺。
正讨论激烈之时,郑全福走了进来,轻声禀告了张文山求见之意。
沈锐这几日琢磨的都是刚刚所论之事,族学那边说要清退一批人的事情是他上次看了府内账簿后想到的,想着这么些年来,族学之中不曾有中举者,沈锐看着经年累积下来花出去的银子,顿时就有些不痛快了,直接让郑全福和张先生说了自己的想法。
没想到张文山还主动来求见自己请求裁夺。
若是往常,沈锐会给个面子见一见,只是今日他心思全然不在此上,抬起眼皮看向郑全福无所谓道:“你看过便是。”
然后便扭过头,接着和清客们讨论起来,这奏疏该如何去写之事。
郑全福见沈锐如此繁忙,不敢再扰,领命退下了。
张文山见郑全福回来了,连忙站起身来迎,便听郑全福道:“侯爷今日事忙,若是张先生为了清退族学学子一事而来,侯爷说让我看过便是。”
张文山顿时心头一梗,他没想到沈侯爷对此事如此轻忽,竟是就叫一个管事的裁夺。
尤显得他这几日的反复思量很是可笑了一些。
只是这毕竟是沈家族学,沈侯爷说了算。
张文山纵使心中再不情愿,也只能打开包袱皮,将那一叠卷子呈给郑全福。
郑全福只认得一些常用字,平日里看个账册,点个花名册,写写契书没问题,但是要让他看这些文章诗赋,他是看不懂的,接过之后,直接问道:“怎么这么厚一叠?哪些是最末十五名?”
竟是看也未看第一名沈江霖的答题卷子。
张文山心头憋屈,也不再指出沈江霖作的那首诗的高明之处讨得沈侯爷的欢心。
原本他是想过让沈侯爷第一眼就看到自家孩子的卷子,自己再称颂一番,想来侯爷必定能心情大好。
这样一来,他可以展示给沈侯爷看,自己是尽了心力的,二来也是想等着沈侯爷高兴之时,提出少清退一些人。
他这次批下来的最末十五人中,有几个孩子年纪尚小,本身就只学了两年未满,尚且看不出来,就这样清退出去,实在有些于心不忍。
倘若也像沈江霖似的,要三年后才能显山露水呢?
沈侯爷这般想的清退办法,着实有些武断了。
可如今连真佛都没见到,那就更别论其他了。
张文山点出十五张答题卷,用手指点了点,示意郑全福,就是这些了。
郑全福压根没看答题卷上的内容,只是一页页翻过去看名字,见上头点出来的孩子名字都是一些不太会惹事的人家,放心地将这些名字记了下来,笑道:“名字我已经记下,这次就麻烦张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