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锐二十岁承爵做官,至今已二十余年,虽然沈锐这官做的容易,但是二十年的风风雨雨,官场生涯,早就从愣头青混成一个老油条了。
那天对着自己底下的门人清客说的那叫一个义愤填膺,摊开折子就是挥毫而就,但是等过了一夜,脑子清醒了一些,沈锐又开始踌躇不定了。
那些“保商党”实力雄厚,个个身居要职,他单枪匹马地和这些人对上,哪怕祖上有荫蔽,身上有爵位,也不敢拿身家性命去硬拼啊!
沈锐有些怂了,思来想去,只能狠狠将折子扔回了书案上,准备看看朝堂风向再说。
清客蔡格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一幅样子,习以为常,其他两个清客门人是刚到荣安侯府上的,竟是不太清楚主家的脾性,干脆叫上蔡格三人到了市集上一家酒肆吃饭。
三人就着一碟子炒子鸡,一碟子粉蒸肉,还有一盘子花生米,就吃喝起来。
蔡格在荣安侯府做清客已有两年,对其中的门门道道最是清楚,对着另外两人就是一番提点,另外两人则是不时点头称是,又是不停劝酒,又是作揖吹捧,直接将蔡格给喝美了。
“我和你们说啊,嗝,咱们侯爷说啥咱们就,嗝,应啥!别担心会得罪了人,嗝!侯爷胆子啊,不比你我等大。这次对着那些“保商派”私底下虽然叫的凶,但是放心吧,嗝,那封奏疏啊,是绝对不会呈上去的。”
清客梁承平点头称是,给蔡格又斟了一杯酒,口中喷着酒气道:“高!实在是高!那天我们见主家要动真格的了,心里吓得哆嗦,就怕真捅破了篓子,蔡兄,还得是你啊!以后咱们有什么不懂的,你可得多提点我们,这顿饭我们请了!”
蔡格占了便宜,又得了吹捧,心里舒服的不行,见梁承平又叫了一碗烧鸡过来,也不客气,直接捡了一块鸡腿肉就啃了起来,胸口处的衣服油了一块都不自知。
他们说者无意,但是别人听者有心。
好巧不巧,今日坐在他们隔壁桌的人中,就有靖国公府的管事,他听完之后不动声色地记在了心里,等辞别了招待的客人,就马不停蹄地往靖国公府赶去。
靖国公严立仁今年已经过了耳顺之年,前两年就已经乞骸骨在家荣养了,并且在上奏折乞骸骨的时候也一并给自己的儿子严守信请圣上赐爵。
大周开国皇帝创立天下,为跟着自己当年出生入死的几个兄弟赏赐了爵位,爵位依照公、侯、伯、子、男而设立,百年过去了,如今爵位还在传承的人家,两只手都数的过来,而没有被降爵,依旧拥有着国公府的荣耀的,只有他们靖国公府。
就连深受先帝信任的荣安公府,在荣安公府大公子战死沙场,输了辽东之战后,依旧被问罪责罚,降为荣安侯府,虽然最后还给了沈家小儿子一个官位,但是到底是让人心寒啊!
之后新帝继位,比之先帝,手腕更加铁血、做事绝不容情,且从宫里头传出来的消息,当今似乎对于他们这些老牌勋贵早就有些看不顺眼了,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去动一动。
原本严国公还能继续在朝堂里站个几年,给家中后生铺铺路,但是见此形态,严国公不敢再恋权,果然上了乞骸骨的奏疏后,当今直接就批了,只是他给儿子请求赐爵的事情,却一直至今没有任何消息。
这由不得严国公不多想。
他们这个爵位是世袭罔替的,说白了,只要大周朝在一日,他们严家就应该永远享受着国公府的待遇,可是现在,显而易见的,当今有点不想给这个爵位了。
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朝堂上又掀起了将商户既是良籍,缘何不可科考之争,严家当然是站在反对派的,但是“保商派”中有何人?当今首辅、次辅联合上奏,朝堂上泰半新锐官员跟随,和他们这些反对派是打得有来有往,且逐渐占了上风。
若此条政策真的落实,那他们严家的实力又会削弱一大层!
严家门下有许多大商人依附,他们将族中最好最优秀的子弟送出来读书,不仅仅给靖国公府提供银两供奉,这些考中进士的子弟也能成为靖国公府在朝堂上的一股势力。
可如果“保商派”赢了,他们在朝堂上便如同被断一臂,实力大减!
这如何让他不发愁?
只是如今他已经在家荣养,朝堂之上虽然有严家子弟的身影,可是最重要的爵位还没赐下,他又如何敢轻举妄动?
靖国公府一向是这些勋贵之家的领头羊,严国公颇为德高望重,此次的事情伤害到了许多勋贵之家的利益,自然有不少人送礼找上门,希望严立仁能出个主意。
只是如今,严家自身都有些自身难保,又如何敢做这个出头鸟?
正在严国公一筹莫展之际,家中管事求见,告诉了他一则坊市听闻。
严国公听完之后,皱着眉思索了半日,眉心中间有着一道深深的沟壑,他捏着打理顺畅的花白胡须,突然眉头一松,展颜笑道:“是了,是了,果然是年纪大了,头脑也糊涂了!既然咱们靖国公府不能作为出头鸟,那么把位置让给荣安侯府,咱们在后面出谋划策也一样啊!”
这样一来,赢了,大家也知道是他在后面帮着谋划,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输了,有荣安侯府挡在前面,足以抵消陛下的怒火了。
当晚,严国公就派人四处打听沈侯爷的喜好,过了两天便送了一份重礼到荣安侯府,并且邀请沈锐第二天到靖国公府赴宴。
魏氏看着那比人还高的珊瑚,一颗颗拇指大的东珠,还有名贵的文房四宝以及一卷名家诗集,简直有些移不开眼睛。
吃惊过后,魏氏有些担忧道:“这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靖国公府一向与我们不甚亲厚,如今借着我的生辰,他们送了这么重的礼,又下帖子让您赴宴,实在让我有些心中难安。”
沈锐赏玩了一番后,对魏氏的絮叨有些不耐:“明日去了便知,若是严国公有什么难为事要办,我又做不了的,等到他们靖国公府上下回办事,你找个由头回差不多的礼过去就行了。”
魏氏听着沈锐这番话有礼,既不失了礼数,又不贸然答应别人不合理的要求,确实是再妥当不过的了。
果然还得是侯爷做事周全大方!
魏氏听话地将东西收了起来,命人列单子造册,归到了库房里。
魏氏不懂外头的事情,沈锐心里却已经隐约知道,对方是冲着商户科举之事而来。
只是他心里头打定主意,若是严国公那老匹夫讲的事情太过分,他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想法非常好,但是到了靖国公府上,却又变成了另外一件事了。
沈锐有些清高,自认为自己和那些完全靠祖宗荫蔽的人比起来,自己还尝试过科举,还中过秀才,若不是后头出了意外,自己直接被先皇封了官做,或许过几年自己也能靠自己踏上官途。
再加上太常寺不是热闹衙门,来求他办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沈家子嗣不丰,沈锐嫡出的大哥沈风战死沙场之时,并未成亲,所以也就没有一儿半女留下,他自己这边前头的妻子难产而亡,只得一个女儿嫁了出去,魏氏所生只有一个嫡子,其他都是徐姨娘所出,沈家的子嗣实在稀少的可怜。
沈锐的亲子女,除了出嫁的大女儿,其他都还没有成婚,就连姻亲来往都少。
故而沈家虽然也是老牌勋贵之一,但是与京城中其他几家近年来来往并不密切,到了靖国公府上,沈锐也是谨言慎行,没有如同在自己府中那般言语无状。
只是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几杯酒下肚,话匣子打开了,再加上靖国公府作陪的几位少爷一而再再而三地恭维沈锐,严国公则是推说年纪上去了,饮不得太多酒先行退场了。
严国公一走,大厅内气氛顿时一松,沈锐心神也放松了下来。
刚刚严国公有明里暗里暗示自己加入反对派,一起联名上书,被沈锐顾左右而言它推掉了,就是加入他们,他也要回去好好和清客探讨一番,心中记着不能贸贸然答应。
严国公之子严松之和沈锐差不多年纪,直接提议道:“我们府上养了一个小戏班,听说沈侯爷最捧杜无言的场子,咱们府上有一名小戏子,人多说模样身段有杜大家的五分像,沈侯爷您给品评品评?”
沈锐正是喝的酒酣之际,闻言也起了兴致,笑道:“不妨请出来一观。”
花厅隔着水榭,水榭前面搭建高台,小戏班今日早就在后面等着了,听到管家的命令,马上登台亮相,唱了一曲《离别怨,正是杜无言的成名曲。
沈锐看着台上的小戏子,果真如严松之说的那般,莫说模样身段了,就是唱腔歌喉都和杜无言七八分相近,实在是难得!
沈锐跟着节奏拍着大腿打拍子,唱到兴起的时候不用人劝,直接端起酒一饮而尽,一桌人谈天说地,讲曲作诗,又针对今日的时政针砭时弊,好一番指点江山、巍巍赫赫之态。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帮人个个都是博古通今、大才之士,庙堂中没有给他们高位,实在是上头有眼无珠。
说到最热闹之际,严松之一拍桌子,愤而站起:“朝堂之上的“保商派”说的好听,为了还公平于天下,还读书之权于商人,说白了,不还是那些商人给他们给的够多、够足么!否则怎么劳驾的动这些人帮他们说话?这种官话,也就是骗骗小老百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