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翊其实早就注意到了沈江霖,从他乡试的策问到他中了状元得入翰林院,周承翊一直有关注沈江霖的一举一动。
甚至于,这次沈江霖在两淮做的事情,虽然功劳都是冯会龙领了去,但是因为有韩兴这个眼线在,周承翊已经了解的清清楚楚了。
韩兴是个武人,他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肠子,不仅仅将沈江霖的所作所为全盘托出,甚至将他自己与郑家的纠葛也明明白白说了出来。
当时周承翊问他,为何要坦白,他便是不说,这些事可能也不会被查出来,韩兴言他思来想去没有这个脑子,与其到时候被沈江霖之流的人给诈出来,不如自己先坦白算了,省的瞒来瞒去,最后依旧一场空。
这是韩兴在自以为自己做的万分谨慎小心之后,依旧被沈江霖一语道破后的心惊胆战,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沈江霖可以知道这些隐秘之事,而且以一个六品小官之位,最后不仅仅将元朗和两淮所有盐官一网打尽,甚至还牵扯出了三皇子谋逆一事。
可以说,在韩兴看来,沈江霖是靠一己之力,他手无寸铁,在两淮又无人可用,可他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仅仅靠他比莲蓬头还多的心眼子,还有那三寸不烂之舌,将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上。
并且,沈江霖让人心悸之处还在于,他虽然是个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但是他的胆子大的惊人,从事情结束之后再往前倒推,不难发现最后沈江霖联合蔡伯雄与欧阳平等人对元朗进行抓捕,其实是完全出于沈江霖的判断,而非有实证,若是沈江霖判断错了,他们这些人都得死。
妄抓朝廷三品大员,集合地方上的兵力,漠视法规流程,没有拿到上头的命令,沈江霖就敢如此行事,这不是胆大包天又是什么?
世人都说他们这些武将粗人行事鲁莽大胆,可是和沈江霖之流一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韩兴是已经被搞怕了,情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曾经隐瞒的,知道的,都说了个干净,也再不想玩这种两面三刀的把戏。
也正是因为韩兴的坦白,“沈江霖”这个名字再一次在周承翊心中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周承翊还清楚,他父皇也是有招揽沈江霖的意思在的,只是如今他父皇身体每况愈下,沈江霖在官场上初出茅庐,尚未来得及建立起多少的君臣情谊,却又陷入了这番麻烦之中,实在是分不出更多的经历来驯服沈江霖。
他父皇曾对他说,对于世间的有才之士,皇家自然是要给予相应的尊重和重视,但是同样也要让他们时刻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越是有才能的人,脾气就越傲慢,只有在一开始就驯服了对方,以后才能为君主忠心办事。
在他父皇心中,他是要一心做明君的,而他底下的臣子都是为了让他成为明君而存在的踏脚石。
关于这个“驯服论”,在周承翊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心里是大为震撼,毕竟在他所受的教育中,翰林院的先生们教导他的永远是君臣相得,君明臣贤,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
可是他父皇的教导,却是让他不要与任何臣子交心,要将臣子视为牛马利用,若是交心,必受其害。
周承翊能够理解他父皇所说的,但是他却不能够认同,或许有朝一日,他和父皇一样成为帝王许多年,心变得冷硬了,看多了人心难测、世事无常,也会和父皇有同样的想法,但是在此时此刻,他尚且只有二十多岁的时候,周承翊确实没有办法达到这样的境界。
他更愿意做的,依旧是圣贤书中教导他的礼贤下士。
在周承翊看来,沈江霖年轻又有才华,没有陷入什么党派之争,在朝堂上是难得干干净净的人才,此时若能提前布局,将人才收入囊中,那么等到他登基之后,便也不至于无人才可用。
沈江霖代表的,不仅仅是沈江霖一个人,牵扯出来更是沈家一整个宗族,沈江霖的大哥,沈家宗族中的许多人才,目前都是年轻低阶官员,纵然才干方面或许不如沈江霖,但是一个人的才干再厉害,又没有三头六臂可以面面俱到,沈江霖的价值,不仅仅在他个人,也在于沈家一族。
所以周承翊才会毫不犹豫地见了沈江霖,甚至是放下了太子的身段,做到真正的礼贤下士,周承翊原本的计划是,和沈江霖表明他的招揽之意,然后听一听沈江霖想求他办的事,只要不是特别为难的,那么给沈江霖做一个人情又如何?
可是万万没想到,他与沈江霖能聊的那么投机,正经事情一句还没说就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了。
等到周承翊回来,他怕时间再耽误下去,便直接开门见山问沈江霖:“沈翰林,刚刚我一直忘记问你了,这次你来拜会本宫,是不是有什么难事?”
照理这话应该沈江霖自己来说,但是沈江霖实在太能聊了,周承翊怕话题主导由沈江霖掌握了去,便是他们说到天黑,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沈江霖听到此话,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梁,低叹了一声,犹豫了片刻才道:“若是刚刚一开始便说这事就好了,如今和殿下如此相谈甚欢,只觉相见恨晚,我再去说此事,简直就是煞风景。”
若是别人说这个话,难免会让周承翊觉得有些虚伪,可是偏偏是从沈江霖口中说出来的,沈江霖清俊出尘、气质斐然,声音又宛如清泉溅石,十分清越动人,语气更显真挚,让周承翊不由卸下了心防,催促道:“沈翰林说这种话,便觉外道了,既然觉得你我相谈甚欢,宛如多年老友,那么又何须吞吞吐吐,直言便是。”
沈江霖深谙“上赶子的不是买卖”这个道理,和太子周承翊谈话,是兜了一个大圈子才让周承翊主动提起,一直到此刻,沈江霖才知道他的时机到了。
“殿下,说来惭愧,顺天府尹谢大人是下官的未来岳丈,而兵部侍郎谢识微乃是谢大人的长兄,谢大人屡次想要拜见殿下却未能得以召见,只能到处请托,最后托到下官之处,下官勉为其难应了,心中想着下官只是一个小小赋闲在家的翰林院修撰,哪里来的本事能见到殿下?没想到殿下竟然直接见了下官,还以好茶好风景相待,如今再让下官说到想求之事,左不过是希望殿下对谢识微高抬贵手。”
沈江霖这一番话说的在情在理,竟是让人丝毫没有被相求之后的不耐和烦躁,周承翊甚至依旧面上带笑着反问沈江霖:“那依沈翰林看,本宫该如何处置谢识微为佳?”
沈江霖对周承翊拱了拱手,毫不作伪道:“殿下若是能给他一个教训,但是留了他的性命在那是最好的,至于整个谢家,下官敢给他们作保,他们绝对是一心一意侍奉君主,别无二心的。”
沈江霖既说了要求,又一语双关地提醒了周承翊:谢识微行差踏错了,你要处罚他就处罚了,但是谢家其他人可没有犯事,留着谢家在,以后你要是登基了要用人,那可是拿来就能用的,别寒了谢家子弟的心。
沈江霖半分没有求人的姿态,仿佛真的只是和朋友说起一二闲话一般。
但是周承翊却是听进去了。
关于谢家的情况,周承翊不是没有过怀疑,也幸亏谢识玄查来查去没有问题,谢识微才没有被当场处决,可正是因为谢家被怀疑了,这个时候再见谢识玄,周承翊怕自己会被谢识玄左右了想法和心绪,到时候不能公正判罚谢识微和谢家。
但是沈江霖的一席话,让他从这桩纷乱繁杂的案件中抬起头来,想到了一些更关键的内容,那就是他以后还要不要用谢家?
如果要用,那就只能只惩处谢识微个人,不能涉及到谢家其他人,如果不准备用了,那么随意他如何处置都无所谓。
周承翊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沈翰林的意思本宫知晓了,本宫会再三斟酌的。”
沈江霖话已带到,想来周承翊作为即将要登基的太子,绝对会明白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让他更有利的,瞧着已经在此逗留了许多时间了,便准备不再叨扰周承翊,起身想要告辞。
周承翊起身,将沈江霖送出了石舫外,两个人立在临水小桥之上,此刻日暮已经开始西斜,金色的夕阳洒在池塘的水面上,微风吹来的时候水面反射出点点金光,在池中畅游的锦鲤尾巴摇晃之时,将那些碎金打破,十分自由自在。
因着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又是站在临水小桥上,四面有风,人不用再受炎热之苦,心绪也得到了放松。
周承翊看着夕阳西下,想到了自己尚未批完的诸多奏折,他却是实在轻松不起来,忍不住垂询沈江霖:“沈翰林,本宫有一宫外的好友,家中世代行商,其父对他要求甚严,因他以后要继承家业,便将家中各处铺子都交托到他手里让他巡查,但是每每在他查账之时,不管他如何用尽全力去做,依旧有让他父亲不满意的地方,他求教于本宫,本宫亦没有什么好办法来应对,不知道沈翰林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这便是现代网友所说的“无中生友”?
想来这个“好友”就是周承翊自己吧?
通过周承翊透露的这个信息,沈江霖更加确信了如今永嘉帝的身体一定是比较糟糕了,所以才会将大部分的公务都要交托给周承翊,或许永嘉帝还没到完全批阅不了奏折的地步,毕竟朝堂之上也没传出来永嘉帝生病的消息,但是永嘉帝一定是着急自己的情况,所以才会在这个时候愿意放权,让周承翊快速熟悉起政务的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