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允功背后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甚至有了一种心悸的感觉。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自从十五年前登上首辅之位,杨允功将自己的几个老政敌一个一个铲除之后,整个朝堂之上,随着反对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杨允功的首辅之位也越来越稳。
哪怕新帝继位,哪怕江山代有人才出,但是他杨允功,一直傲视群雄,立于不败之地。
像在之前查抄四王这样的大变故中,杨允功同样不动如山,任外面再如何疾风劲雨,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可是现在,杨允功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
有一种可能性的雏形在他脑海中慢慢形成,但是杨允功尚且还有些琢磨不定,沈江霖到底要做什么。
虽然杨允功脑子里已经闪过了诸多想法,但其实两人之间的对话却只有短短几句。
还未等杨允功面上变色,沈江霖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对于毅王府失去的财物,下官深感遗憾,但这绝非下官所为。不过下官倒是对一些东西略有所知,例如那尊高三尺的绿翡观音,例如那鼎金嵌宝石朝冠耳炉,或是那尊波斯进贡的绿彩琉璃瓶,若是大理寺或是刑部的人有追查的意向,下官静下心来深思一番,或许可以提供一些线索。”
沈江霖面上状似有些苦恼,但是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挑动杨允功的神经。
他说的这些东西,都是毅王府上比较珍贵的东西,最后全部流入了他的府内,沈江霖既然能够报的出来名字,自然是清楚这些东西在何方。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为什么沈江霖会知道这些细节?
这些都是杨允功极为心腹之人在运作的,十分之隐秘,并且将东西交给杨允功后,毅王府的账册上都将这些东西给抹除了。
甚至是连毅王,都是站在他这一头的。
但是现在沈江霖竟然一一说了出来,其他东西倒还能搪塞过去,那件波斯进贡的绿彩琉璃瓶,是进贡之物,由穆宗赏赐给了第一代毅王的,若不是他实在喜欢,也不会冒风险收受下来。
若是这件东西在他府中真的被查抄了出来,那么杨允功将辩无可辩。
刚刚他们是在挖坑给沈江霖跳,那么现在,沈江霖做的,绝对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杨允功神色一凛,他知道,若要纠缠在这件事上,沈江霖绝对不会让步,他手中亦有杨允功的把柄在。
结合刚刚沈江霖的话,他的意思已经极为明显了——我是收了东西了,但是首辅大人你是我的榜样,你既然能收,我为什么不能收?
他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便是一向觉得自己心黑手辣的杨允功,都有些瞠目结舌。
而当沈江霖继续报了几个珍品的名字后,许多人脸上表情不变,但是心底已经开始慢慢着急了起来——这些东西并非都是毅王府之物,也有其他三王府上的东西,但是或多或少都流入了他们府上!
沈江霖掌握的信息之全,比他们预料的还要多!
韩兴在底下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心中却涌起惊涛骇浪。?
沈江霖转过身去,不再看向杨允功,而是对着周承翊郑重一礼,俯身道:“陛下,微臣一心为公,从没有任何僭越之处,更没有贪墨毅王府财产之事,所有来往,皆是清清白白,陛下可随时派人搜查,微臣绝无怨言。”
周承翊看着如此坦荡磊落的沈江霖,他已然听出了沈江霖的弦外之音——我东西是拿了,但是就拿了给你看过的那些,其他的我什么都没沾手!
看到这般表现的沈江霖,尤其是明显将杨允功一派打压下去的局势,周承翊爱才之心顿起,能够和杨允功一较高下的年轻人,就是真的贪墨了巨额银两又如何?
至少这个人可用、能用!
在用沈江霖和用杨允功之间,周承翊天然地更倒向沈江霖那一边。
毕竟杨允功属于过去的君王,而沈江霖将会只属于他。
因为沈江霖的言之凿凿,又有杨允功等阁老的率先沉默,一时之间,原本跃跃欲试跟在后面继续弹劾沈江霖的官员们,在如今群龙无首的情况下,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场弹劾盛宴。
本应该一击毙命的策略没有得到他们预想的效果,但是曹贺是身经百战之辈,脑子转的极快,且十分地会看眼色。
当他听到杨允功和颜悦色地对着沈江霖勉励了一番便不再多言后,便知道此计已然不通,不可再继续纠缠下去,马上就切换了策略,开始从另一个方面来弹压沈江霖。
“禀陛下,谋夺毅王家产一事,望陛下容后进一步派人再查,然而沈江霖霍乱朝纲一事,不容辩驳,沈江霖身为起居郎,不应参与朝政,然沈江霖多次向陛下谏言、谄媚君上,惑乱君心,还望陛下严惩!”
曹贺作为这次弹劾沈江霖的扛把子,是一呼百应的人物,他说完之后,下面七八个御史、四五十个朝臣一同跪下,口呼:“望陛下严惩沈江霖!”
按照《大周律,沈江霖作为起居郎,其实就该是一个完全工具人的角色,以十分客观真实的描述,将帝王的一言一行都记录下来,给后世史学家的研究提供充分的证明,所以按照律法而言,起居郎应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在帝王做出任何决策的时候,都不应该参与其中、甚至影响到帝王的决断。
而沈江霖的所作所为,绝对是踩过了律法红线了。
只是,《大周律写是这般写,但是历来起居郎之职,都是皇帝信得过的人才会担任,既然信得过,又天长日久地伴驾,如何会不去垂询?又如何做到不干涉不影响帝王的决策?
便是杨允功当年做起居郎的时候,也是从中谋夺了不少的好处,否则又为何如此虎视眈眈这个位置?
便是知道,这是一个天子近臣之位,能够成为陛下的智囊团,可以左右朝政的存在,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往这个位置上塞人,意图一飞冲天。
要知道,虽然沈江霖占了起居郎之位,但是起居郎可不是仅仅只有沈江霖一人,目前一共有四位起居郎,但是因为有沈江霖在,皇帝所有的目光都被沈江霖吸引住了,其他人便很难在其中分到一杯羹了。
周承翊看着底下跪倒的一排排朝臣,再看着依旧傲然挺立在原地的沈江霖,实在是难以下定决断。
沈江霖之于周承翊,实在是难得的一个人才,不仅仅是人才,更靠拢于心腹,沈江霖的身家背景也好、才干谋略也罢,都是一等一的,痛失沈江霖,周承翊同样心中不忍。
可是要为了沈江霖,得罪底下所有臣子,周承翊也无法做到,实在是左右为难。
毕竟不管如何去说,沈江霖确实参与了奏折的分类、对一些政务的评判,这些是他所允许的,但是同样是律法所不容的。
拿这个说事,除非周承翊为沈江霖修改律法,否则他也没办法帮沈江霖辩驳。
周承翊还没有强大到,可以在朝堂上成为一言堂,士大夫与天子是共治天下的,若是得罪了满朝文武,周承翊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就在周承翊左右为难之际,沈江霖却当先一步跪了下来,虽然他人是跪了下来,可是腰背却是挺得笔直,俊秀的眉眼之中尽是痛苦挣扎之色,但却依旧对周承翊禀道:“禀陛下,微臣却有其罪,还望陛下责罚。”
此话一落,刚刚还准备继续攻讦沈江霖的人,此刻却都卡了壳,他们没想到沈江霖居然不再负隅顽抗,而是直接就认下了罪来!
惊喜来的太过突然,实在是让许多人都愣了神。
只有周承翊瞬间反应了过来——沈江霖之所以如此做,是不想要他为难啊!
这样的沈江霖、这样贴心的臣子,如何不让周承翊痛惜!
想要在他身边钻营好处、想要步步高升的人多了去了,可又有多少人,可以像沈江霖一样,是在为他着想的?
所有人都觉得以帝王之尊,可以为所欲为,没有烦恼,可是帝王的烦恼太多了!就如今日,不也是许多人在逼他、迫他、利用他,而只有沈江霖,是懂他、为他、敬爱他!
想通了这一点的周承翊,心中大为震撼,脑子里正思索着如何将沈江霖的处罚降到最低,给沈江霖谋一个好去处的时候,礼部尚书张梦渊立马跳了出来,谏言道:“河阳县如今正缺一个县令,不若陛下让沈江霖到此之地思过一番,若是在河阳县做出了功绩,以表对陛下的忠心,将功折罪后,再将他调任入京也不迟。”
河阳县?
张梦渊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许多人脑海里都在思索,这个地方到底是哪里?
记忆力比较好的人过了一会儿,才堪堪反应过来,哦,这个鬼地方,在云南布政司那里,似乎隶属于澄江府。
这还是因为有几个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隐约记得,上一任河阳县的县令是无故暴病而死,家属千里迢迢上了京,告到了大理寺衙门,大家才对这个地方有了点印象。
否则大周朝这么多府县,云南又距离京城何止千里之遥,如何能让人记得住?
这个地方妙啊!
将沈江霖往这个地方一扔,县令又是三年一任,那边民风彪悍、权力纷争复杂,县令暴病而亡的这么多年来已经不是一个两个了,三年后是怎样一副光景,谁又能知道呢?
况且,在河阳县这个地方,便是保住小命就不错了,还治理出功绩来?
简直就是天方夜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