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阳放在禅房最深处的是一个玄木盒子,上有封条重重镇压,符文依稀能看出是谢青阳本人的手笔。宁惜问过老人内里所藏何物,老人只是摇头不答。大师姊倒是说她知道,可死活不愿说,说是等到宁惜从朝廷处取回侯位,也即二十岁后再行告知。
久而久之,宁惜对木盒的兴趣便淡了下来。
此行重心,自在现下谢青阳身前的檀木学宫。这座仿照千年前本洲星夜学宫雕成的木制殿阁占满了一张八仙桌,楼阁制式与黄叶轩以及东城、南城讲课学堂多有相似,却少有如星海楼、纸墨楼般的孤立高楼,楼房连绵,众星捧月地簇拥着形如满月的星罗殿。殿堂上空因为法术缘故,偶有星辰划过,半空隐隐浮出暗夜的郁蓝。
原本学宫之内,应当如同武陵顾氏世传白玉宫一般,满是盛载文运的走动小人四处乱跑。失了小人的学宫就没了人气。谢青阳命三名弟子雕木人「补虚」不果,又不愿自行出手,免得自家路数不同,与木宫内的文脉气运起了冲撞。
若无一位大道已有根基,却走出不远的读书种子雕成木人,任之自行在木宫内滋长气运,不过甲子,学宫灵气便会尽数流逝,沦为凡木。
初时老头子说起此事,两位师姊对此并不感冒,二师姊更是直言木宫再是稀罕,终是身外之物,于大道修行全无裨益。后来他忧心白霜进境,唐白霜却说自己走的不是纯粹的儒家路子,而且东逸神洲数百年来也没出过这类人。女子说过,机缘在手固然好,抓不住也未必就是坏事。
无论如何,三人雕过木人而又发现不合用之后,师姊们就不再对此事上心。沈轻柔总领黄庭要务,一天烦心事务不下千百,只怕早就忘了学宫之事。而黄梨之所以读书,只是为了不让别人试着大讲道理,自己讲道理时还是仗着腰间刀剑,不能指望她在这事上花心思。
雕木人失利的那个下午,宁惜最后一个下山,回头之时,却见谢青阳背对着自己,默然不语,只盯着孤零零的檀木学宫。他问老头子,为什么非要把学宫传下去不可?千年之前的星夜,可谓与老头子出身的岳麓全无牵连,甚至文脉理念还有冲突之处。
老头子说放眼当今本洲,儒家再无一学宫。墨门雕制仿造宫殿的手艺现已失传,那么学宫在这片大洲上存在过的痕迹,就只余下连同眼前木宫在内的三座小宫殿。
老人不知道别人能不能守着这份文运,可只要他谢青阳香火未绝,尽力而为,方能心安。
而老人一生无儿无女。
宁惜叹了口气,说道:「就算她雕不成木人,你也该见见她,为她讲几堂课,指点一下她的修行……可不是为了我。她确实会为院里带来一些……」他想了一想。「改变?新意?随便如何也好。」
谢青阳回过头来,淡然问道:「她与唐白霜相比如何?」
宁惜笑意苦涩,说道:「比不了,也说不清。」
谢青阳听了,又别转身子盯着木宫不语。
宁惜气往上冲,说道:「你又在怪我错过了她?就算她还在,也传不下来你那一套东西。只谈你们对规矩、本心的理解,思路八竿子打不上,你难道想着非把她给扯过来你这一边?」
谢青阳平静说道:「我从没盼着她随我的路子走。恩师座下连我在内的三人,道路各异,都是在恩师学说上别出机杼,甚至于大处小处见解不同。求学初时,粗浅处大多差异不大,如教书先生不论学问高低,多以《论语》为幼童开蒙。等到孩童读书渐多,通习四书五经,所见风光就因着心性相异而不同。是故同是出身儒家正统,就有性善性恶,教化刑法之别,弟子比师长想得更高更远,反倒是师长的福份。」
宁惜若有所思,说道:「假若人人见解不同,那么文脉一说,又从何而来?」
谢青阳笑了一笑,说道:「方才所言只是我们的道理,万不可套用到外头读书人身上。同样的一本圣贤书,有人读出一个君子,有人反而堕入魔道,更有触类旁通,看出三教九流百家学说的奇人异士,并无所谓正道不正道的说法。」
宁惜只感到一阵异样,摇了摇头,说道:「若是如此,八王之乱中那些江湖人各为其主,还有小师叔的大道与你生出分歧,罪过何在?还有大师姊对于反叛同门的处置,我们虽是占着道理,却如何判辨他人路线高下,有否取死之道?」
说完罢,宁惜小心瞧了瞧谢青阳脸色。
幸好老人听见小师叔三字,并未生气,只是神情沉郁。过了半晌,谢青阳才说道:「师姊弟三人之中,你的根骨最好,进境却最慢,可知原由?」
宁惜想了想,说道:「悟性本已不如,钻研杂学又太多,现下想来确实该改。」
他不自禁抿了抿暗紫双唇。三秀同修半卷黄庭,因应心性不同,所修功法颇有回异之处,黄梨更是天马行空,多有创见。三人中独是宁惜一人嘴唇变色,自有因由,因此还折损了不少修为,以致于孔雀实力始终与两位师姊差着一截。
谢青阳感慨说道:「世人之道固有不同,却为何往往连表面不争,也不可得?撇开恩师一脉学说的特异之处,我们同门三人无一非是聪明绝顶,求学路上,着眼唯有一个高字。既然自以为无可挑剔,哪里容得下相异见解?这也是聪明人的坏处。何况我辈身在庙堂,学问就非徒然纸上文字。眼见家国福祉尽在一人肩上,欲不作那大道之争,亦不可得。」
「可是你们三人不一样。现今世道不比以往,至少暂时而言,人人所处各异,所求不同,大可自得其乐。只是你大师姊太过聪明,注定绕不过大道之争,我倒是盼着老二和你可以笨一点,日子好过得多。」
宁惜叹了口气,说道:「只怕我一番好意,反倒是把雾月扯进了漩涡。乡野僻壤每多村夫愚妇,目不识丁,不知礼法,却往往能无忧无虑,得享天年。反是一群聪明人在庙堂上你争我夺,哪天天子一个眼色,说不定便没了脑袋。就是那些江湖宗师、白衣仙家,每天在人头顶上飞来飞去,好风光吗?碰上你的禁武令之后又如何?」
谢青阳在边上一张红木椅子上坐下。老人眼望幼徒,少有地露出疲惫神色,高大身躯倚在宽带椅背上。「漩涡吗?老三,你在江湖上时日终是太短……这世上从没有过无风无浪的江湖。你怕把那个小姑娘扯进去,我却早就放弃了把你们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