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汴京天牢,或者应该称为武德司大牢,阴湿潮冷,暗无天日,牢中一人,只见得身上血迹斑斑,头发散乱,脸青唇白,正躲在牢房的一角,奄奄一息。
一个声音传来道:“我说徐大人,你这是何苦呢?”而牢中之人则默默无言,并不答话,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那声音又道:“一人身死,累及妻儿,想想你那一家口吧。”听到这里,姓徐的那人身子微微一震,还是没有答话。
那声音再道:“想想你那风韵犹存的夫人和那貌美如花的小妾吧,到时候进了大牢里,嘿嘿!”他没有说下去,也不用再说下去,犯官妻女,那可都是上好的货色啊,教坊就是为她们而设立的,想当初一个个高高在上的诰命夫人和官宦小姐,沦落在教坊卖笑,这生意真不是一般的好。
姓徐的那人终于开口了,道:“咳咳,我就是死,也不会说的。”说罢露出决然的神情。
“不好!”话音未落,姓徐的犯人脑袋重重的往墙上一撞,气绝身亡。差人暗道:苦也,这人乃是上头钦点的重犯,就这么死了,他也难以交差了。
是夜,皇宫,福宁殿。官家正准备就寝,只听得王继恩在外面敲了三下门,这是暗号,说明有一般的急事,如果有更重要的事是敲五下。
“滚进来吧,我还没睡。”
王继恩进来道:“官家,那位死了。”
“说清楚,谁死了。”
王继恩道:“天牢里的那位,詹事丞徐选!”
“哦?武德司问出什么来了吗?”
王继恩道:“没有!”
“废物!一群废物!朕养着这群废物干什么!”
原来詹事丞是一个东宫的官职,所谓东宫就是指太子,现在官家并未立太子,所以东宫也空着,而这詹事丞自然只是个虚职。但就是这么个虚职,每天把官家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记录了下来,甚至夜宿哪位嫔妃处都记的非常清楚,这些纸被放在衣襟的夹层里带出宫去。
恰好最近有一天,突降大雨,打湿了衣襟,显露出了里面的字迹,因此被皇宫守卫怀疑,扯开衣裳之后,发现了大量关于官家的文字,守卫不敢怠慢,立刻将其扣下,直到之后武德司将人带走。这事一上天听,官家瞬间大怒,试想有谁遇到这些事能不愤怒的?自己跟哪个嫔妃欢好,都记录的一清二楚,这是要干什么?这是要行刺朕吗?这是要造反吗!
王继恩不由地叹了口气,心道:这武德司真是越来越废物了,各种大刑一伺候,哪里还有人熬的住?其实王继恩还真是冤枉武德司了,根本不用他说,早就大刑用了一遍,只可惜这徐选嘴巴太硬了。
王继恩道:“现在人死了,总得给百官一个交代,不知官家…”他不用说下去,因为官家自然明白的。
官家心道:不错!这徐选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如果莫名其妙的死了,各个御史言官自然也上奏,滥用私刑,总归对自己的名声不好。而且这事情更不能明说,这样不但自己脸上无光,还会引起恐慌,必须谨慎处理。
想了一下,官家道:“明日早朝上宣布,就说詹事丞徐选,贪污公银,数量极大,被朕明正典刑,杖毙!”
王继恩道:“喏!”
官家余怒未消,又道:“徐家男丁发配琼州,女的没入教坊。”
王继恩道:“遵旨!”对此王继恩是一点儿都不同情,居然敢算计官家,那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官家没直接处死他们,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官家说完之后,心里亦不平静,哎,总有一些人不死心啊!他的目光朝着一个方向看了过去。王继恩却身子一抖,那个方向正是宋太后的寝宫。所谓宋太后,即太祖赵匡胤的皇后宋氏,当今官家继位之后,尊为太后,居于皇宫的某殿之内,从此诵经礼佛,没有官家旨意,不再踏出殿门一步。
第二日大朝,御史出列,对刑部尚书陈戳道:“今有东宫詹事丞徐选,不知何故,下了大狱,徐大人乃进士出身,即使有罪,也恩开堂审理,明正典刑!”
刑部尚书陈戳出列道:“御史大人容禀,詹事丞徐选,贪污公银,数量极大,证据确凿,此案发生于宫中,自然应交由宫中审理。”
此时王继恩道:“徐选罪大恶极,已经被官家杖毙,徐家男丁发配琼州,女子没入教坊,此案就到这里终了,不必再议了。”
“嘶!”这得多大的仇恨啊,虽然大宋对于官员贪污,处罚极严,当场杖毙也是有的,但是还祸及子女,这就有点过分了。不过这个时候却没人再说话了,不然让官家惦记上,可就大事不妙了。
这时,户部尚书薛居正出列道:“禀官家,今年的春税已经入库,只是较往年相比,少了近三成。”
“什么?”众官大惊,这朝廷的税斌乃是重中之重,别说是少了三成,就是一成的税斌都是像山一般的银钱啊。
官家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税都哪里去了?”
薛居正躬身道:“臣无能,之前细细的查过了每一府路的税斌,发现荆湖南路,广南东路,福建路,这三路的税斌少了大半,另外江南东路和两浙路的税斌也少了一些。”
“嘶!”众人大吃一惊,须知道大宋一共分为二十三个路,这一下子就五个路出事了,其中甚至还有江南东路和两浙路,这可是税斌重地啊。
薛居正叹了口气,继续道:“臣派遣税吏去五路打探,才知道荆湖南路贼盗猖獗,府银不敢往汴京城运,广南东路大旱,土地龟裂,颗粒无收,福建路又是发大水,山体滑坡,泥石滚滚,淹没了许多百姓和房屋。至于江南东路和两浙路,至今没有消息传过来。”
有的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其它三路情况明了,反而好办,而这两路连消息都不明,才是问题最大的。
官家道:“既然有大旱和大水,为何没听到有人上报于朕?”
薛居正道:“两路的观察使将此事压下了,所以臣也是刚刚知道,只怕此刻的两路,早已饿殍遍野了吧。”
官家大怒道:“吏部刑部何在!”
吏部尚书崔直,刑部尚书陈戳出列道:“在!”
崔直道:“如此大事,竟隐瞒不报,臣若查实,必将其搁职。”
陈戳亦道:“按大宋律,有灾情确隐瞒不报,当流放二千里,以儆效尤!”
官家道:“查!给朕一查到底!”
二人躬身道:“遵旨!”
见到众人脸色不好看,兵部尚书卢多逊脸色铁青,硬着头皮,出列道:“禀官家,最近吐蕃人蠢蠢欲动,已经在边境集结了重兵,随时可能犯我大宋。而辽国在皇后萧绰的主持之下,休养生息,并再次启用了耶律斜轸,目前辽国正在加紧练兵,正伺机进犯我幽云十六州。”
众官心道:“嘶!真是雪上加霜!今年还真是多事之秋啊!”
官家沉着脸道:“这些事,朝后另议,退朝!”
“臣等告退,吾皇万岁!”众大臣行礼之后陆续退下。
官家对王继恩道:“去把赵普,薛居正,卢多逊,曹彬,寇准,魏厅留下,还有去天波府把杨延珏喊过来!”原来杨延珏虽然是从二品的幽云节度使,但是节度使属于地方官,并不一定要上大朝,当然他来上朝,也没有人会拦着就是了。
半个时辰之后,当杨延珏来到垂拱殿中,正见着众人一言不发的坐着。
看到杨延珏进来,官家道:“人到齐了,都议一议吧!”当然,早有人在入宫之时,就将情况告知于杨延珏了。
曹彬拱手道:“禀官家,臣愿意领兵前去荆湖南路,剿灭盗贼,护送税银入京。”
官家点了点头,道:“曹爱卿此去,带三千禁军精锐,另准你调动荆湖南路厢军,护送税银为主,剿灭盗贼为辅。”
曹彬道:“臣领旨!”荆湖南路一带湖泊极多,又山脉相连,所以山贼强盗之辈,打家劫舍之徒,多汇集于此,即便有个十万大军,都不一定能剿灭,这个道理,官家自然也懂,所以只拨了三千精兵,运送税银进京足够了,以解燃眉之急。
赵普道:“福建路遭受大水,救民如救火,虽然此刻恐怕已晚,但是亡羊补牢,尤可救也。臣愿意前往福建路,赈灾救民,为官家分忧!”
官家拱手叹道:“赵相年事已高,却心系社稷,真乃我大宋之福,户部拨银钱十万贯于赵相,即刻启程吧!”
赵普躬身道:“臣遵旨!”
寇准亦道:“既然赵相去了福建路,那臣便去广南东路吧。”
“也拨你十万贯银钱,即刻启程!”
寇准道:“臣遵旨!”
官家又问道:“薛爱卿,国库还有多少银钱?”
薛居正叹道:“这二十万一给付,恐怕不足十万贯了,这得有劳曹将军尽快把税银押回来,不然撑不到夏税了。”
曹彬道:“薛尚书放心,我亲自去押运税银,少了一个子儿,我自己脑袋顶上。”
薛居正拱手道:“如此便多谢曹将军了。”
礼部尚书魏厅道:“臣愿意遣使者,出使辽国和吐蕃,对其晓以大义,令其不对我大宋用兵。”
官家摇了摇头,辽国和吐蕃乃豺狼也,见到了肉,岂有不吃的道理,不过魏厅说的不错,出使还是有必要的,目前的大宋缺的是时间,只要撑过了眼前这关,哪怕付出一些代价都是值得的。
想到此处,官家又道:“你派人出使吐蕃的时候,暗中提点一下,朕的徐国公主已经到了出阁的年纪,若是吐蕃和大宋和议,并力对付辽国,便将徐国公主嫁与吐蕃赞普,墀松德赞。”
“和亲!”杨延珏心中不由的叹了口气,他并没有去傻傻的反对。相反这种情况下,和亲是最好的办法,成本低,见效快。
所谓成本低,指的是牺牲一个女人和一些财物,换取数年的边关稳定,节省下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所谓见效快,一旦和亲成功,双方就是结盟了,大宋完全可以抽调吐蕃边境的军队投入对辽作战中,这一加一减,效果非凡。
再说自古以来,多少公主远嫁他国,客死异乡,这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既然出生于皇家,就天生带有政治的使命,为自己的父亲兄弟,换得一隅太平,是每个公主的宿命,是她们享受皇家富贵的同时,需要付出的代价。或许只有到了后世的大明朝,所谓“不割地,不赔款,不称臣,不和亲,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那时候的公主,才是整个封建王朝中最快乐的公主吧。
官家又道:“杨延珏!”
杨延珏道:“臣在!”
“江南东路和两浙路,情况不明,朕会把薛战的两万禁军调回来,并调给你三千禁军,这两路就你去吧!”官家说完暗自叹息了一下,薛战的调回,等于幽州就彻底变成了杨家军的地盘,这时候他也没办法,汴京城的军队战斗力很差,必须要精兵拱卫就是,若是有变故,也能及时发兵。
杨延珏苦笑了一下,心道同人不同命啊,曹彬去对付些小毛贼都有三千精兵,而他要同时对付二路,危险还是未知,也只有三千精兵,当然杨家还有家将护卫,这个不能算在内。
杨延珏道:“禀官家,延珏也想会官家分忧,可是和公主的大婚将至,我…”
官家没好气的道:“我什么我!让你去,你就去,金花公主乃是朕的女儿,她何时下嫁给你,朕说了算。”官家平复一下心情,缓和道:“贤婿啊,如今国事艰难,你是有才之人,自当为朕分忧吧,等这事毕,朕亲自给你主婚。”
延珏叹道:“臣遵旨!不过这三千兵马是不是少了点?”
官家道:“薛爱卿?”
薛居正会意道:“驸马爷,这财政艰难,你刚才也听到了,实在发不了太多的兵马。再说兵不在多,在于人调遣,驸马爷你用兵如神,这是整个大宋都知道的事,因此薛某,三千精兵足矣。”
延珏点了点头,拱手道:“那延珏只能领命了。”
只得宫门,便遇见一人,正是本界科举的状元郎秦羽秦公子。秦公子微笑一下,拱手道:“七郎,被官家单独邀去了吧。”
杨延珏也是一笑,道:“是啊,难得在此巧遇子羽兄,一起去喝杯酒如何?”秦羽字子羽。
秦羽摇了摇头,道:“你这七郎,明知我不喝酒,还邀我去,真是不怀好意,还有这番并不是巧遇,而是我特地在此处等你。”秦羽对七郎也是很随意,正所谓人生三大铁关系,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秦羽和杨延珏同为一期进士及第,算是同过窗,又一起去过万花楼,这关系能不好吗?
杨延珏道:“咦?你等我何事?”
秦羽道:“刚才吏部通知我,被赐为江南东路通判,从七品官,这不日就要上任了,所以特邀你去喝杯茶,庆祝一下,不然上任之后,你我再要相见,恐怕难喽。”
延珏道:“去去,你一个男人,我见你干嘛。对了,你刚才说哪里的通判?”
秦羽道:“江南东路,怎么?有问题吗?”
延珏道:“何止是有问题啊,问题大了去了!”
“哦?怎么说?”
延珏道:“一言难尽,我们找个地方说!”
汴京城,一品茶轩,二楼雅间。延珏喝了一口茶,满脸苦涩的样子却惹得秦羽一笑,摇头道:“我说你啊,这可是上好的碧螺春,给你这么喝,简直是牛嚼牡丹。”
延珏也不恼,道:“我就说去仙人居喝酒,可是你又不喝酒,我也搞不懂,你明明是一个大男人,怎么不好酒呢?”
秦羽道:“我天生好茶不好酒,你管得着吗?说说江南东路吧?”
延珏点了点头,便将刚才垂拱殿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秦羽叹道:“这就难怪了。”
“什么意思?”
秦羽道:“我爹乃是江南东路盐铁使,兼任市舶司。”
“呵呵,原来是财神爷家的公子,难怪年少多金,出手大方,失敬失敬!”
秦羽道:“七郎莫说胡话了,我爹可以奉公守法的,当然,不瞒七郎,我们这一行油水多点也是再正常不过了,只要税斌交齐,官家和户部自然睁只眼闭只眼。”
“可如今户部没收足银子呢?”
秦羽道:“这个嘛,我也清楚,要去询问我爹,或者这正是吏部给我官职的原因所在!”
“敢问秦兄,如果这矛头直指你爹呢?你会怎么做?”
秦羽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或许这就是答案。
延珏看了看外面的天空,晴空万里,天蓝气清,可是他却道:“子羽兄,要变天了!”
一阵风吹来,扬起了二人衣襟,秦羽点了点头道:“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