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几人坐稳,车掌小姐再吹哨子控制油门,巴士慢悠悠向前驶去。
很慢,车速最多二十五。
巴士行驶平稳后,车掌小姐过来收车资,冼耀文又打量了对方几眼,发现长相还可以,气质也过得去,不知是特例,还是车掌小姐有一定的门坎。
“琼,在这里工作开心吗?”
“不坏。”琼扶了扶眼镜,“你可以叫我艾薇。”
“ivy?”
“嗯哼。”
“我知道你这个名字的出处。”
“你去过夏洛特园?”
“是的,园里的常春藤ivy很特别。”
“第一棵是我种的,三岁的时候。”琼摘下眼镜,任其悬荡于胸,转头看向窗外,“亚当,你有几个情人?”
“旅社的老板娘,你还记得吗?”
“嗯哼。”
“她是我的情人。”冼耀文摊了摊手,“我对女人很有办法。”
琼沉默良久,“家里让我嫁给你。”
“你打算怎么办?”
“我曾经有个爱人,他是海军,死在珍珠港。”
“哇哦,你爱人知道自己是你爱人吗?”
琼转头瞪了冼耀文一眼,“很可笑?”
“不。”冼耀文一脸凝重,“差不多的年纪,我也有一个爱人。”
“她呢?”
“死了,我埋的,把她和冼耀文埋在一起。”
“你的爱人知道自己是你爱人吗?”
“她的爱人或许知道自己是她的爱人。”
琼的视线离开冼耀文的脸,望向窗外,“我没有谈过恋爱。”
“我今天还没谈恋爱。”
“我准备听从家里的安排。”
“我会找夏洛特先生谈谈。”
“谢谢,不需要。”
“不用说谢谢,不是为了你。”
“嗯嗯?”琼猛地转头。
“我和夏洛特家族的关系不需要联姻稳固。”冼耀文看着琼的脸,语气平淡地说道:“联盟需要一个能带来其他利益的联姻。”
“你?”
“嗯哼。”
琼的眼中露出一丝惊慌,“我怎么办?”
“或许你会遇到爱人。”
“不会,我没有这种运气。”琼摇了摇头,“亚当,我不讨厌你。”
“谢谢,其实你可以抗争。”
“我的爷爷的爷爷能到达美国,是夏洛特家族其他人用命换来的,每一位夏洛特家族的成员都要为家族的延续做出牺牲,亚当,我享受了家族给予的福利。”
琼没有将话说完,但要表达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也可以表现出价值,比联姻更大的价值。”
“怎么做?”
“晚一点回答你,现在的氛围不错,我不想破坏你的心情。”冼耀文用肩膀轻轻撞了琼一下,“girl,好好享受美妙的夜晚。”
“嗯哼。”
车虽慢,但路不远,巴士停在了民生西路,小走几步便来到波丽路西餐厅。
门面不大,门口却停着几辆豪车。
在门童的欢迎下进入店内,可以看见内部的面积也不大,格局是长方形,一长溜,两排餐桌往内延伸,看深处好像有楼梯,应该是上下两层。
一楼的环境不是太好,冼耀文和琼很有默契地往深处走,快抵近左侧的吧台,右边的楼梯一览无余,只见楼梯口站着两个身穿中山装的大汉,不消说,楼上被一个大人物包场了。
不给吧台里欲张嘴的女侍应出言提醒的机会,冼耀文带着琼继续深入,来到餐厅一楼的最里边,看见两张桌子坐着老外,其中一个老外也看见了两人。
“嗨,琼。”
“嗨,威廉。”
随着打招呼,又一个老外转头看过来,“嗨,琼。”
“嗨,罗伯特。”
叫罗伯特的老外看向冼耀文问琼,“男朋友?”
“yeah!”琼瞥了冼耀文一眼,说道:“亚当,我的男朋友。”
“嗨,亚当。”
不管琼是怎么想的,既然她这么说,冼耀文只好顺着走,他和罗伯特和威廉分别握了握手,“我是亚当,在台湾做生意。”
“罗伯特,琼的同事。”
“威廉,一样。”
收回手后,冼耀文淡笑道:“罗伯特,你是化肥工程师?”
罗伯特闻言,下意识抬手闻了闻衣袖,“我身上有味道?”
坐在他对面的威廉哈哈大笑道:“罗伯特,你身上每天都有味道,尿味。”
罗伯特摊了摊手,“纠正一下,这是合成氨的味道。”
“哈,有区别吗?”
两人笑闹时,冼耀文指了指旁边的空桌,跟琼两人坐了过去。
少顷,侍应生送来菜单,冼耀文翻开看一眼,便知道这是一家正宗的“台湾法国菜”,比他前些日子吃的四川牛肉面还不靠谱,起码牛肉面是四川人做的,这儿的老板和厨子未必去过法国,厨艺也未必是从法国厨子那儿学的。
嗯,价格倒是很有巴黎百年餐厅的范儿,不便宜。
他问琼,“法国菜?”
琼领会意思,说道:“台北唯一的法国菜,没有其他选择。”
“你来点菜。”冼耀文合上菜单,“台北还有其他西餐厅吗?”
“明星咖啡馆,俄罗斯人开的,能吃到俄式点心。”
冼耀文颔了颔首,他知道台湾有俄罗斯人,成分比较复杂,有上海过来的原白俄贵族及后代,有曾服务于中东铁路的中俄混血员工及俄裔,也有cia安置过来的苏籍反苏人士。
不管原来是什么人,到了台湾只有工程师类手握技术的人过得还可以,其他人的日子相当拮据,一是没人乐意请他们,不好找工作,二是他们在台湾不仅没有特权,还得额外多交一笔外侨特别税,不少人靠教会接济度日。
信息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往回倒了倒,调出车掌小姐,回忆起她身上的蓝白制服与头顶的船形帽,布料、做工都不差,想穿戴理应有一定的门槛。
“门槛……”
略一咀嚼,冼耀文抓住一丝灵感,友谊影业台湾分公司“友台”的首秀不应局限于拍片,先搞一个选美比赛会比较好,名字可以是中华小姐或台湾小姐,名为选电影演员,实为选妃。
一瓢给高官当儿媳,一瓢给高官当情人,如此,友台立足台湾的阻力将消散七七八八,只剩下意识形态碰不得。
琼点好菜后说道:“你的生意顺利吗?”
“目前还算顺利。”冼耀文端起水杯掩饰走神,“但真正的困难还没遇到。”
“什么困难?”
“举个例子,我从你手里租了一块土地,付给你5万美元作为十年的租金,我们约定十年内土地的所有产出都归我,就在我们达成约定的第二天,我往地下插了一根管子,石油从管子里喷涌而出。
没错,这是一块油田,总储量18.245百万桶,日产5000桶,当你得知这个消息,你会有什么反应?”
琼轻笑道:“需要这么精确吗?”
冼耀文耸了耸肩,“就是让你拿不到租金之外的其他好处。”
“好吧。”琼凝思片刻,道:“我大概会嫉妒,但依然会遵守约定。”
“储量和日产都翻上一百倍。”
“我会找你谈谈。”
“谈什么?加钱?”
“嗯哼。”
“这就是我将遇到的困难。”冼耀文摊了摊手。
“你的生意利润十分丰厚?”
“是的。”
“还没有发生,你怎么肯定会盈利?”
冼耀文淡笑道:“没有盈利的自信,我不会来台湾做生意。”
“好吧。”
“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儿,一点也不稀奇,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儿,一点也不稀奇,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
金海酒吧,王霞敏摇曳着俏皮的舞蹈,哼唱着从她指尖溜走的《卡门。
这是一首俏皮的歌,当初先生和李老师都觉得不适合她,将歌交给了葛兰唱,但她却是非常喜欢,在外登台时,每当唱到亢奋,她都会拿过来唱。
“什么叫情,什么叫意,还不是大家自己骗自己,什么叫痴,什么叫迷,简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戏,是男人我都喜欢,不管穷富和高低,是男人我都抛弃,不怕你再有魔力。”
演唱的尾声,酒吧里的听众奉上雷鸣般的掌声。
持续五秒,掌声渐渐平息。
索菲亚捧起酒杯,从桌上拾起一只匙羹,缓缓来到舞台上。
匙羹敲击酒杯,吸引众人的注意力。
待众人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凑在话筒前说道:“女士们,今天是金季商行的股东日,是我们的节日,是我们的狂欢日,相比去年,金季商行……
抱歉,这个好消息不应该由我来宣布,请亚当的代表方女士上台。”
在一片掌声中,已经去后台换掉演出服,穿着一件端庄旗袍的王霞敏走上舞台,来到索菲亚身边。
索菲亚同她握了握手,让出话筒。
王霞敏凑在话筒前,一脸轻松地说道:“各位女士,先生让我代他向大家表达歉意,由于上次股东大会某位女士向先生示爱,先生受到惊吓,不敢出席今天的股东日。”
她的话音未落,台下便爆出各种笑声,捧腹、含蓄、会心,皆而有之。
金季商行的股东/股东代表,包括海军军官太太团、警队警官太太团、公务员太太团,以及少数的空军军官太太、英商太太。年龄主要分布在三十岁至五十岁之间,端庄的外表之下,掩藏着一颗颗骚动的心。
自朝鲜战争开始以来,香港便成了战略枢纽,英军驻扎的人数从1.2万增加到1.8万,这个数字不包括休整和休假人员。
由于军队人员的构成以单身汉为主,且多数是开过荤的,即使是已婚,也只有极少数可以将太太接到香港来,如何解决生理问题就成了必须面对,又不能当众讨论的话题。
湾仔的酒吧女、舞女是解决问题的主力军,既有买卖,也有短期包养,当下的行情是100港币至200港币每月,酒吧女之间称这种短期的包养为“holiday”,期间只需应付一个,正好休养生息,等待出手大方的美国暴发户。
当然,也不乏肯干的违反协议,偷偷摸摸接其他生意。不过,近期这样的人少了,就因为前段时间发生了两三起惨案——接生意被金主发现,有被杀,也有被殴打致残。
高级军官会找长期情妇,安置在半山的公寓。
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长期情妇的构成以中产、受过教育,并有婚姻史的女性为主,或离异,或离家,大多带着拖油瓶,交换条件以房产和子女教育资助为主。
被禁锢在军营里,假期较少的大头兵会就近解决,用罐头、丝袜等物品和寡妇、寮屋区的难民做交换。
这造成了军营附近的寮屋区男性一旦有能力脱离寮屋区,不少会抛妻弃子,另觅佳偶,正所谓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一等无耻。
亦有一些无良家长会推自己的女儿结交英军以改善生计,或为宝贝儿子攒彩礼。
在赤柱美利楼有一间clandestine咖啡馆,是给英军军官提供认识情人和幽会场所的所在。
每逢周三、周五的下午两点至五点,英军例行休假时间,军官进咖啡馆向侍应出示女王头像镌刻暗码的硬币,就会被侍应领进“维多利亚包厢”。
该包厢内设暗门,通往情人们所在的“仓库”,看中了某位情人,可向侍应要一杯特调奶茶两小时的包厢使用权,与情人在包厢片刻温存。
若是想长相厮守,征得情人同意的前提下,给咖啡馆一笔彩礼,就可以将人领走。
clandestine咖啡馆为了避免港币流水被追查,强制用英镑结算,殊不知不少情人已经被情报贩子收买,英军不少机密流出。
侍应就更夸张了,八成是各路情报机构的特工,两成被收买,眼下咖啡馆还没被英国情报机构关注到,一旦被抄出来,不知道多少军官会上军事法庭。
在北角,有福义兴一个堂口,势力范围从渣华道至书局街,含3个码头、12家酒楼、7间当铺,堂主是林成七,今年四十有三,江湖人称七叔,李裁法销声匿迹后,也有人称他为北角皇帝。
林成七本是汕头码头苦力,三十年代初有了一定资本开始走私香烟,因业务关系,结识了福义兴的人,三十年代末加入福义兴。
1946年,借英军重建香港之机,垄断北角建材运输,在福义兴快速上位,成了堂主与次年抵港发展的李裁法分庭抗礼。
去年,他听到李裁法被人砍死的小道消息,正打算拿下丽池园,进而吞食整个北角,谁知道冼耀文居然冒了出来,将冼耀文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遍,他只好气呼呼地偃旗息鼓。
这半唐番邪性,他不敢动啊。
沉寂一段时间,眼睁睁看着丽池园比李裁法时期更赚钱,那叫一个眼红,就在他想模仿丽池园也搞一个夜总会时,军情六处一位代号“汤普森小姐”的女人找到他,给他提供了一个创意——clandestine咖啡馆的改良版。
大约两个月之前,渣华道与书局街交界新开了一间丽宫酒楼,早茶接待正常客人叹早茶,每逢周三、周五的下午两点至五点是英军军官专场,晚上接待军需商与情报掮客。
不得不说,林成七的步子迈得太大,一下子走远了。
仅仅两个月时间,丽宫酒楼就出现了两个台柱子,一个叫白玫瑰,另一个叫潮州阿英,这两个女人很不一般。
在香港,有太多的场所供英军消遣,面对诸多诱惑,英军乃至所有英国佬的风气肯定好不到哪里去,金海酒吧里端庄的贵太们在自己家里未必过得开心,有不少人如索菲亚一般,在外面交往长期情人或激情式偷情。
待笑声平息,王霞敏接着说道:“刚才索菲亚已经透露有一个好消息,现在由我来向大家公布,截至昨日,金季商行的业务发展一切顺利,今年可分红金额已经累计5,217,000英镑,恭喜各位。”
她的话音刚落,索菲亚便高举手中酒杯,对台下大声喊道:“女士们,让我们敬亚当一杯!”
“敬亚当!”(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