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烦被妫嚣重新占据,不过这一次安排一个榷场在娄烦,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拱火,他们真的会动手吗?”
司马宁石戊将西线的战功登记全部上呈,接下来就是辛屈御览,然后盖印封档,表示燕国支援邛方平叛的娄烦战役结束。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事没完。
不管是鲜虞小猪这边,还是癸雪生这边,甚至就连妫嚣都可能成为威胁。
“必然得打这一仗。接下来你敦促一下典客府,让典客府开始转运两千石粮草去秀水驿,正式开始搭建燕国的前沿哨站。”
“不设县?”宁石戊有点诧异,“我还以为你会安排一套班子过去。”
“军事占领,有些时候比郡县体系的灵活性更大。秀水驿的俸禄,算宁武县的。”
辛屈拿过文书抖开,看着上边雕刻的文字,点了点头交给身边人说:“用纸张誊抄一份。”
宁石戊看了一眼担任侍中官职的一名少年取出一卷厚书,开始誊抄,不免露出艳羡之色:“这纸张,什么时候能普及开来?”
听到这话,辛屈的手指顿了顿说:“二十年之后。”
“要这么久?”宁石戊诧异看着辛屈。
“嗯。”辛屈颔首,停下笔说,“如今天下还是大邑商的天下,若是不能在二十年内取代他,用一代人时间磨平他们遗留下的印记,纸张最后的作用,就是给我们燕国保留文明火种的。”
“你……这么不看好燕国的未来?这可是你一手创建的啊!”宁石戊听出了辛屈话里的无奈,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远征。纸张普及的意义,就是加速文字的传播。同样的,这也会导致小氏族也拥有对文化的解释权。
我们这一代,连最前头的敌人都还没解决。
就算纸张普及出去了,也会导致小族产生独立意识,这并不符合我的设计。
至少在灭了商之后,我们还需要十年时间,解决掉大邑商的遗留问题,才能推行纸张。这也是为什么我加强对第二代、第三代培养的原因。
若是二十年之后解决不了大邑商,燕国这一条路在这个时代就证明到头了。
我死之后,必然群雄并起,最终角逐出新的王者,然后荡平四海。”
辛屈这话,宁石戊皱眉说:“你这话,忒没道理。为什么你以为你没了,燕国一定会不存?现在的一切,不都欣欣向荣?”
“看似团锦簇,实则烈火烹油。”辛屈摸了摸角落,丢给他一卷竹简。
宁石戊伸手抓过:“这是什么?”
“宗教。”辛屈起身,来到边上一副屏风前说,“五年前,被我们击败的一些山戎奴隶,在我们这里学了神话的写作方法,逃亡去了东北。
长生天,诞生了。”
“长生天,尊者无尚天,三十三天之上之上者……”
宁石戊看着上边文字的描述,神情越来越重:“这……这不是你一套的翻版?”
“改了很多。但他并不是单纯的巫教,而是一神教。
一神教的诞生,意味着东北出现了一支摆脱血缘为尊的军事集团。
东北将不再安宁。
而推崇这一切的人叫做墨徐无。
他自称黑衣大祭司。
举国贵族皆称黑衣,与子姓尚白的肃慎诸部彻底决裂。
东北,出现了两股肃慎部族。
他们已经开始争夺东北的控制权了。”
宁石戊看过去,就发现辛屈的屏风地图上,黑衣肃慎,现在地盘是以后世长春、四平为核心组建的。
正好在辽泽以北,与燕国镇东将军府的距离并不远。
“那你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辛屈如实回答,“长生天的诞生固然是要警惕,但问题是,眼下这一版本的长生天,是基于我写的神话改编。
想要解决他们的问题,讲道理并不算太难。
因为我写神话,我留有后门。
不就是天,绝地天通就是了。”
辛屈并不在意这个神话宗教,他在意的是,世界的历史,正在因为他的出现而变化。
他越来越摸不清未来的脉络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跟宁石戊说,若是他二十年内不能平了大邑商,那么中国的历史,大概率会回到他原来的位置。
惯性的力量,相当的大。
直到现在,燕国的骨架,其实已经退化到了战国,与他预想的汉初郡国并行,完全背道而驰。
当然,真要论起来,也是比现在更先进。
尤其是在“人”尊严的解放上。
燕国的奴隶,基本上可以归为罪人,只要立功,就能翻身。
但还是不够。
宗教的出现,代表了这个世界最顶尖的一批人,已经意识到团结人心,不能再以氏族血缘为核心。
因为这样的血缘体系,终究会受制于宗亲地盘的广度。
而当众人意识到,想要发展,想要崛起,就必须统合更多人,更多势力,那么中国这个意识就会出现,天下一统就会出现。
好,也坏。
好就是他若是想要一统天下,抵触他的人就会少。
坏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对天下的理解,辛屈想的是走“天命道德”这一条路,因为这一条路是验证过的,有效的,而且相当先进,最适合统一中国的。
但“天命宗教”这一条路,他还没见过,但他知道这种宗教的排他性,以及破坏力。
比如闪族三教,就是天命宗教这一条路。
但一切的破坏与遗毒太强了,对于一统来说,是致命的。因此他在担心,这种体系留在中土,是会一直分裂,还是摆脱这种体系,走向中土该有的治乱循环的剧本。
所以,当世界上的所有聪明人都意识到“天命”概念的诱人时,想来第一场一统天下的战国就不远了。
但现在不是两周八百年的混账,有足够多的时间去百家争鸣。
如今的“天下概念”,是他一个人折腾出来的。
这就是根本问题。
因为辛屈折腾天下概念,是为了建构民族意识,而建构民族意识,会导致边缘族群为了对抗你的同化,而产生新的民族意识的建构。
这就是为什么一统天下的秦汉,同时期会出现匈奴帝国一样。
因为农耕文明足够庞大的时候,周围的一切势力为了对抗同化,就会根据自身情况而进行演化。
北方是草原,不能耕种,所以诞生了游牧文化。
东北是复合地带,因为山多沼泽多,于是诞生了渔猎文化。
西南多山、河谷破碎,因此游耕文化在此盛行。
西北沙漠绿洲多,又是这个时代唯一一条可以通往大陆腹心的位置,因此伴随着中原的强盛,绿洲商贸就因此兴盛。
一个原生文明的诞生,总会伴生一堆的次生文明。
次生文明,就是为了对抗原生文明,但同时也是原生文明的养料。
现在辛屈就是这个时代唯一一个有意识塑造文明的人,他在做一场前所未有的社会实践。
代价却也是庞大无比的。一旦他失败,统一、天下这几个概念,大概率会被雪藏很长一段时间,中原将用他的军功爵体系,进入前所未有的征伐。
提前进入战国时代。
这并不是好事。
因为战国,打的是生死,既然是生死决战,那么速生的宗教文化,就是最好统一人心的手段。
非此即彼的洗脑,才能快速拉起部队。
但宗教也是最坑爹的,闪族三教一直流传一句话,异端比异教更可恶。
一旦没了统一的敌人,内乱爆发的速度,将是成倍数的诞生,尤其是军功爵这一套战国体系还在的情况下。
想要压住军功爵,宗教是不可能的,因为一旦不能让自己升迁,那么去他娘的同宗教信仰的人,你是异端,砍的就是你。
因此宗教体系,内乱频仍,四分五裂,是一种常态。
所以,辛屈选择统一人心的手段,只剩下最后一条礼教。
礼教与宗教不算一条路。
礼教偏世俗,宗教偏虚妄。
稳定,才是中原这一片半封闭的土地需要的。
况且一旦进入战乱模式,外逃的失败者,将会给外域带去文化,文化的传播,将促进外域的文明迭代。
辛屈安排西伯周信守在高昌,并在阿勒泰地区筑造瑞邶城,都是在封锁中原文明的外溢。
但要是他没了。
这两地将极大可能承袭他留下的文明,一旦被驱赶去了西边,辛屈一想到西边提前完成了统一概念的建构,天下之中的位置,真要易主了。
这就是为什么辛屈明明已经搞定了造纸术,却还是要求下边用竹简了。
因为他需要留下底牌,一张可以在必要时刻,用来镇压一切混乱思潮的宝贝。
纸书、印刷、学校三合一,才是彻底镇压所有问题的手段。
所以在灭商大业未成之前,最忌讳就是半场开香槟,辛屈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风险预估的。
“讲真的,你的谋划,我们是不大懂。”宁石戊看辛屈一直盯着地图看,时不时皱眉,不由叹了一口气说,“不过冰甲给我这个大司马来信的时候,没少吐槽你的布置。
以及对他的不信任。
你总是将所有人都当棋子放在棋盘上,时间久了,离心离德,你……真的打算称孤道寡而陷入其中吗?”
辛屈闻言,思绪收回,又看了看地图说:“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的选择,大概率不会有错。
至于你觉得我是称孤道寡而陷入孤独,不如说是因为我没有安排相邦。
相邦这个位置,很重要的。
燕国的政治框架设计之初,就是我当这个相邦,来统合所有的资源,用我的意志与思想,快速统一有辛氏的一切,然后往外扩张。
但随着你们对于业务的纯熟,你们的能力提升,我发现了一些人试探我的喜好,甚至与我倚老卖老,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发现了权力的概念,已经开始让某些人发现其中的美好。
当权力边际被突破,我开始处理与调离一些人,比如粟滩,他的粮行与业务,开始威胁了整个国家的财政,我就将他拉下来,丢去海阳当县令。
但他用旧有的人脉,还是很快将海阳治理发展起来,于是我调他入了京城。
并且我开始有意识的走下丞相这个位置,正式踏入君主的位置。
与其说我把你们当棋子,不如说我们所有人都是制度的棋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
但权力的边际,是会相互试探与博弈的。
当你与冰甲意识到,我将你们所有人当棋子的那一刻,你们都已经意识到,你们认为的权力边际,与我认为你们每个人位置上的权力边际,开始发生冲突了。
或许你们能看在这么多年的情谊上,对我忍让,我也会认为你们应该与我一道,为灭商的大业而忍让。
权力是不会真空的。
你的退寸,必然是我的进尺。
所以,应该安排丞相了。”
辛屈转过身,看向凝眉的宁石戊,又看向身边抄书的侍中说:“丞相,是君臣之间的润滑,也是受气包,更是博弈的执棋人。
冰甲对我的安排产生抵触,或者不满,就是因为我们之间不存在缓冲。
随着地盘大了,人多了,私心乍起,谁都一样。
所以,情谊会被利益消磨。
人心最是不足。”
“你……”宁石戊张了张嘴,没想到辛屈会说这么多。
怎么与他想的不一样?
“为什么你就不能说两句软话?”宁石戊又问,表情不是很好看。
因为他发现,辛屈与他之间,真的彻底多了一堵墙。
曾经还没有这么明显,现在确出现了。
“我说了,制度的原因。”辛屈呵呵两声,“若是我最开始的制度选择不是现在这个体系,我们之间还能聊很多,情谊也不会这么磨人。
但我选择了诸府而不设丞相,就导致了彼此之间的运转,一定会摩擦。
所以,我说了,我会准备安排丞相。
丞相出现之后,软话就会时常出现。”
宁石戊抿唇片刻:“所以,第一任丞相,你打算让冰甲顶了?”
“他的功劳够了。”辛屈笑道,“况且,我也该放松一下了。屈五年、燕八年,整整十三年,我……也累了。”
宁石戊张了张嘴,所有的话都堵住了。
对,十三年了。
这十三年,似乎都是他在领着人冲锋,就算是铁人,也该累了。
“好了,安排一下,该有的典仪必须要有。当然,我拜相,是拜两相。左丞相为他,右丞相拜姚册。”
辛屈揉了揉眉心:“癸雪生的照会发来了,他亲自带他扶持的共工氏元楚来朝,到时候得吵翻天。
我那舅父与诸姚有旧,拜他右相,也好协理并州诸姚的事情。
以后我只管大事,先看看没有我直接干预的制度,究竟能运转成什么模样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