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司马乂、刘羡一行人抵达邺城后,征北军司并未立刻召开南征军议。
究其原因,是河北各方义军太多,还没有完全抵达邺城。司马乂一行人虽然来得较晚,但还有来得比他们更晚的。尤其是率领并州军的太原内史刘暾,不久前刚得到消息,他们的前锋刚刚抵达壶关,预计从壶关出邺城,大约还有四五日的时间。而并州军是有边疆作战经验的边军,司马颖还是比较看重的,为此特意将军议时间延后了几日。
而在此之前的时间,则是各义军将领间迎来送往,串连人情的时候了。
人情往来这种事情,刘羡向来是不喜欢的。毕竟世上总是市侩庸常的人多,值得交往的人少。但对于官场来说,这却又是必不可少的学问。
毕竟做官就是管人,无论愿不愿意交往,至少对于自己的上司同僚及下属,都要有一个基本的了解。先知道他们品性如何,特长如何,喜好如何,将来无论是在共事上,还是在斗争上,才能采用合适的策略。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见战场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事实上,也不需要等刘羡来找别人,入住邺城后的第二日,就陆陆续续有使者上门来邀请。诸如顿丘太守郑琰、阳平太守和演等人,都来邀请刘羡去宴饮。两三日下来,刘羡在酒场上混个烂醉,从中午喝到晚上,白天饮到黑夜,基本没停过。
可这样的方式,刘羡认识的人没增加多少,酒后头疼的病倒是犯了,更别说与他人真有什么交情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他在酒会上竟然又遇到了石超。
石超出现在这里,当然是在洛阳待不下去了。被查抄完金谷园后,他就听从刘羡的建议,来到了征北军司。因为出身名门,又有从武的意向。他很快得到了司马颖的重用,任命其为都护。
早年的石超带着一些吊儿郎当的气质,可能是在经历了洛阳政变后,他需要肩负起重新振兴渤海石氏的责任,这使如今的他沉稳了不少,酒会上偶遇刘羡后,他说道:
“辟疾,金谷园一事,说不怨你,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仔细想来,不过是时势使然,大家各为其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不过也就沉稳了一会儿,他随即露出以往放荡不羁的个性来,对刘羡感慨道:“练武习兵二十多年,还以为要明珠蒙尘,如今失去了束缚,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而与石超重逢,刘羡的心情也非常复杂,他首先有些高兴,心想,幼时说要并肩作战,没想到此时竟然实现了。但同时也有些悲哀,认识的越久,刘羡越清晰地认识到,这位儿时好友与自己并非是同路之人。
到了在第四日的时候,刘羡又收到了一封请柬,只是这一次不是什么酒宴了。
原来是卢志对成都王司马颖建议说:虽说大战在即,可像现在这样,河北各方名士云集邺城的场景,还是头一次。时机难得,不妨到邺宫召开一次文会,一览名士风采,也好借讨逆为由,鼓舞军心士气。
司马颖在洛阳长大,耳濡目染下,自小喜好风雅。听闻此言,当即欣然应允。就遍邀邺中所有官僚,要在铜雀台上召开一次诗会。刘羡、司马乂等人自然在受邀行列,而想要见识当下的征北军司风采,这算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了。
当天巳时的时候,刘羡领着诸葛延、李盛前往参会。
这还是刘羡第一次进入邺宫,而初次见证到邺宫之庄严华美,也令刘羡大为震撼。
自司马门进入后,迎面而来的,便是全由砖石铺成的宫道。四周城墙高耸,城楼林立,皆高达七丈,表面也全数饰以砖石,其规整齐平,可谓生平仅见。再看宫道之后,殿堂层迭,皆有观榭,青瓦拂云,飞檐探宇,好似游龙欲飞。亭台白壁上,还绘有丹青无数,圣贤毕至,祥瑞咸集,皆栩栩如生,令人过目难忘。
刘羡从中穿过后,转向西北,然后便来到了邺宫中最为著名的铜雀园。
一条清澈的河流赫然在园中蜿蜒流淌,那是长明沟,是自漳水中专门开凿过来的人造河流。河流两岸遍布果树,曹操曾主持在其中修建竹林、果园、葡萄园、灵芝园等园林。这些园圃,地形辽阔,树木繁茂,错落有致,风景宜人。值此春光时节,正可见繁锦簇,飘香四溢。
但铜雀园中最引人注目的,并非是这些果园,而是城墙上耸立的三座楼台,真是巍峨壮观,堂皇大气。左右两座高台,皆高达八丈,并列耸峙间,可见每台上建有上百间房屋,雕梁画栋,数不胜数。而最中间的那座更加高耸,即竟高达十丈,高台之上,又有数丈高的阁楼坐落四角,以空中阁道相连,台中坐落有一座铜雀雕塑。
这便是世人称之为“三台”的冰井台、铜雀台、金虎台。
刘羡一行人登上铜雀台后,卢志正在台上检查布置,见刘羡到了,便信步上前,笑问道:“刘府君,你觉得这里如何?”
刘羡从台上往台下望,只见城内城外的风光尽收眼底,不由感慨说:“什么是三台之固,我今天算是见识了。”
听到刘羡的赞赏,卢志得意地笑笑。他做了十年的邺县县令,对于这座城市,自然是感情颇深,因此也格外地在乎其口碑。他自豪地介绍说:
“洛阳、长安这些古都虽然名头响亮,但年代太久远,许多建设都太过老旧,不合时宜了。而魏武帝修建邺城时,可谓是费尽心血,城内的里坊是最完善的,这不必多说,但最重要的还是这铜雀园。”
“仅这三台所在,足以屯兵数万人。其中冰井台内还设有冰室,室有数井,藏有冰、煤又有粟窖、盐窖。在冰井台以北,还设有武库,马厩和粮仓。相比之下,洛阳的府库却未免失之星散,不利于防守。”
“若打起仗来,更别说城中军民南北分隔,不易发生骚乱。哪怕南城失守,可以退守到宫中。宫中失守,也可以退守到三台。将所有兵力囤聚在此高台之下,寻常的土山蚁附攻城之法全然无法奏效。若不将台中存粮耗尽,恐怕是决计无法破城的。”
听到这里,刘羡再环顾周遭,不得不发自内心的赞同:单纯从军事要塞的角度来看,邺城的结构显然要比洛阳与长安合理,不愧是一代军事天才苦心孤诣营造的大本营。
他转念又想:若是自己攻城,而城内有五六万守军的话,那到底要多少兵力,采用什么战术,才能攻下这座城池呢?刘羡就这个问题沉思少许,一时间无计可施,不得不苦笑着放弃。
过了片刻,参与诗会的人渐渐到齐了,成都王司马颖落座在主席,常山王司马乂并列坐在副席,众官僚按照官位大小,依次在铜雀台坐下。
与会的人确实是多极了,在铜雀台上坐成密密麻麻一片,差不多有五六百人。记得当年石崇在金谷园举办清明诗会,也没有来这么多嘉宾。当然,这里面有很多人是不会作诗的,也就是过来见识一下诗会的盛况,真正会作诗的大约只有四五十人左右。
主持诗会的当然是成都王左长史卢志,他手持羽扇,坐在主持席,身穿青白色儒服,头戴纶巾,精心打理得胡须与两鬓髫发自然垂下,颇有一般雅致风采。
诗会的气氛还是比较闲散的,好友各自闲谈,喝酒饮食,都不受拘束。大家只需要等着主持人出题,然后思考作诗,再公布出来,让观众们品评一个优劣罢了。
托司马乂的福,刘羡坐的顺序比较靠前,可以直接听到卢志与司马乂商议题目。
卢志对司马颖说:“殿下,参加今日诗会的,都是矢志报国之士,不如就让参会的诸君,以报国为题,写些壮志之诗吧!”
这本是卢志来之前就和司马颖商量好的,毕竟如今众人都是倡义之士,写这种诗歌表明心志,之后若讨贼兴复成功,也算是一桩美谈。
司马颖本来正准备答应,不意突然间有一人开口说话,嗓音尖细不辨雌雄:“殿下,我听说作诗著文,重在风雅,如此大好风光,讨论打打杀杀,不是煞了风景吗?”
刘羡闻言一愣,不禁抬眼望去,发现说话的是一个貌美面白的少年。他大概十六七岁左右,就侍立在司马颖身旁,面容洁净没有胡须,眼神极为妩媚。
看他的打扮着装,应该是名宦官近侍。
刘羡扫视左右,又注意到一件事,这少年宦官一开口,卢志的脸色就变得极为难看,而相比之下,司马颖的神情则非常宠溺,他先是对这少年笑说:
“咦,孟玖你也喜欢诗歌?”
“惭愧啊,殿下,玖虽是出身卑鄙之人,残余待死之身,但也有一颗向往美好的心。”少年宦官以紫袖拂面,露出含苞待放的害羞神情,令司马颖愈发欢喜。
但他看了一眼卢志,犹豫说:“是啊,不过今日我和长史说好了,这个诗会是来提振士气的,不太好临时更改题目吧。”
孟玖轻轻靠近司马颖,一双纤纤细手按在成都王的肩上,又用樱桃似的嘴唇吐气说:
“殿下,诗歌是风雅之物啊,今日既然来的不止是义士,更是好诗之人。您用诗来鼓舞士气,既唐突了风雅,将士们也感觉怪异,还可能私下里嫌弃您,认为您不懂诗呢!”
“是这样吗?”司马颖将信将疑,又将目光投向卢志。
卢志正要开口说话,不料孟玖紧跟着说道:“殿下,这您可以问问在座的大家啊?既然是他们作诗,怎么能不问大家的想法呢?”
司马颖被说服了,他当即展露出得体的笑容,派侍者到人群中,对周围的文士问道:“诸位意下如何啊?”
答案其实是不言自明的,建安风骨已经离现在近百年了,如今最流行的是太康诗风。而什么是太康诗风呢?就是作为文坛领袖的陆机,平日里写的那些阿谀贾谧的作品。文风富丽堂皇,团锦簇,但究其根本,其实就是为当权者歌功颂德。
写诗尤其重风骨,如此作诗,太康诗风在后世文坛里自然难得美誉。当然,作为开创者的陆机,其实是什么诗风都可以创作。但是对于其余才能一般的文人来说,他们不是陆机这般的天才,能修行一两种诗风就很难得了,已经很难再临时转换风格。
本来得知要写些壮行诗,大部分与会诗人苦思冥想,也不过能想出一两句残联而已,整体诗作的水平都并不入人意。因此,他们心中颇为忐忑,怀疑自己要在会上丢丑。此时得知可以回到老路,当然是大喜过望,连连称是。
司马颖见状,当即大手一挥,笑言道:“既然如此,那就以春日为题,让大家写些诗歌吧!”
此言一出,大部分诗人都喜笑颜开,只有卢志脸色难看无比。
刘羡在一旁打量事情发展,只见司马颖搂着那少年宦官,一人脸红心跳,一人舞首弄姿。相互之间亲密的神态,几乎已经超过了夫妻。刘羡心中一阵恶寒,暗想,都说成都王平日擅长交往识人,没想到竟然喜好男风,简直是不可思议!
再回头看卢志,刘羡见他双拳紧握,一度气得嘴唇发白,浑身发抖。但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他也不好当众给司马颖难看,规劝也没办法规劝,只能按着他的心意来办事。
可如此一来,说是要大会豪杰的诗会,很快就变得庸俗不堪。大家写得大多是什么“空谷遗兰蕙,凌霜自含芳”、“玄岩抱幽璞,素涧敛清光”之类的滥觞,并没有什么佳作问世。
就连诸葛延这种不懂诗歌,颇为好奇的粗人,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听了一会儿,但没过多久,就觉得乏味无聊,开始四处找毛桃和李子吃了。
刘羡本来也想参加诗会,可诗会发展成这样,自然也没了兴致。他干脆利用这个空闲时间,好好游览了一下邺城三台,不得不说,邺城的风光也是极为壮丽的。
城北面有毛象坡,据说曾经养有孙权送来的大象,当年曹冲称象,就是在这个地方。城西面则是玄武苑和斗鸡台,里面曾经满是奇珍异兽。虽说如今是看不见了,但见其结构布置,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等天色渐晚,刘羡从最高的阁楼上缓步走下铜雀台,正好看见卢志站在高台南面,一手撑住高台栏杆,一手做望远状眺望着。一阵晚风从远处吹过来,令他衣袂飘飘,须髯尽飞,好似神仙中人。
刘羡一时看得出神,不意竟被卢志察觉,侧头反问道:“咦,刘府君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刘羡站到卢志一旁,拱手道:“呀,卢君太客气了,你直接叫我怀冲就好了。”
卢志笑笑,倒也不再客气,说道:“那怀冲是有什么事吗?”
刘羡顺着他的目光往南望,只见庞大的邺宫建筑群外,是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他说道:“我本来是想见识见识子道的言志诗,不料今天竟然没有机会。”
这说到了卢志的伤心处,他叹气感慨说:“我这位殿下啊,其实是令祖一流的人物。他有德无才,敢于放权,却又难辨忠奸,喜好弄权。我一时不慎,竟然让一个小人趁虚而入了!”
刘羡没有就这个话题多谈,他接话道:“我只是比较遗憾,来之前搜肠刮肚,想了一首咏史诗,没有机会说给人听,真是可惜。”
“哦?”卢志稍稍收拾心情后,略微有些好奇,笑道:“那怀冲不妨念给我听听吧。”
“好啊!”刘羡将目光从城内的灯火中移开,转望明月下邺宫内泛着波光的流水,徐徐吟道:
“漳河如镜邺城东,无复魏武避暑宫。
政尔虚名薄袁绍,居然国色胜曹洪。
建安横槊气吞世,铜雀终失高贵公。
贤人劝为河朔饮,周公吐哺亦红。”
一首吟罢,卢志不禁愣住了,他将视线再次挪回到刘羡身上,正见刘羡的眼睛对着他熊熊燃烧。显然,刘羡将很多想说又不能说的话,尽数凝练到了这首诗里。
卢志是何等的聪明人,立刻明白了背后的含义。他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似乎为刘羡的大胆而惊愕,也为他的直白所打动。但他是一个很早便立下誓言的人,他的原则也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因此,他的心情很快又平复下来,才悠悠回说道:
“怀冲确实做得好诗……,可惜,夜色太晚了,诗会也散了,没有他人听到。”
说罢,他便以疲惫为由,匆匆告辞歇息去了。
刘羡有些可惜,心想:这大概就是婉拒了吧。但随即又安慰自己说:但至少没有明确拒绝,还是有机会的。
这样想着,刘羡又高兴起来了。当夜做梦的时候,似乎能听见星光闪烁的声音。(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