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二年初夏,汲郡,河北义军前锋大营。
大概寅时还没到,天上仍是繁星遍布的时候,义军的营垒里升起杳杳炊烟,在紫蓝透亮的星空下,其实并不显眼。但炊烟的香气是无法掩盖的,营内忙碌烹饪了近十万人的早膳与午膳,蒸面的香气四溢在空气中,稍稍吹过一阵风,很快就弥漫到营垒之外。
赵军的斥候们嗅到了这股气味,他们稍作议论,便猜出这香气背后的含义:这个时辰造饭,比往常提前了一个时辰,麦香味也远比往日要充足,说明这是有不一样的军事调动。而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只可能有一种调动了。
对方要开展大战了。
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后,斥候们短暂地相互交流后,以极快的速度向西南策马驰行。马蹄踏过三寸深的青草,发出沙沙的声音。他们就如同洞穴里的鼹鼠,除了黑暗是他们的阻碍外,再没有任何天敌阻止。
究其原因,义军的前锋并没有放出任何暗哨,负责前帅的赵骧过于自大,几乎是像敞开大门一样,任由斥候们进行侦察。
这使得赵王军的斥候们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继而向孙会所在的汲县奔去。
他们以极快的速度飞奔近二十里,不过短短两刻钟后,这群人便看见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从西北面流淌而来。河面宽三十余丈,波光涟涟,几乎听不见水声,只有看见数之不尽的芦苇随风摇摆起伏,其中的飞禽走兽在河边栖息。
这里就是清水河。
斥候们从这里飞奔而过,哒哒的马蹄声踏破了田鼠、野鸭的梦,继而从中飞起一片雁鸟,形同升起了一朵黑云。但当黑云散尽的时候,斥候的眼中出现了一座浮桥。
这是一座用木桩、绳索、上百艘小船组成的中型浮桥,宽约一丈四尺,可以容纳三人并行。因为是由汲县当地的黄姓士族出资监造,又被叫做黄桥。
踏上黄桥,桥面微微摇晃,斥候们不得不执缰勒马,从中缓步踏过。在南面五里处,一座森严的城池赫然耸立在地平线上,那便是汲县所在了。
此时前线的赵王军主帅孙会尚在觉中,忽然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敲醒。这让才入睡不久的他满是恼火,起来便大骂道:“谁又来吵乃公清梦!”
但一开门,见门口站着副将许超和士猗,顿时便哑火了。他尴尬地挠挠头,说道:“这个时间,天还没亮,两位有何事来找我?”
许超看了孙会一眼,走进房屋内,将桌上的油灯点亮,同时口中说道:“孙帅,刚得到的消息,贼军正在造饭,预计天亮之后,便会前来围城。”
“咦!这是真的吗?”
这消息犹如一记大锤,顿时将孙会砸醒了,让他恐惧,更让他颤抖,可他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好讪笑道:
“那就要多多仰仗二位了。”
但那两人都没有搭话,许超和士猗当然是看不起孙会的。可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大战,就如同头上悬着一座大山,使得他们心情沉闷,几乎说不出任何玩笑话,也无力顾及对孙会的鄙视了。
许超点亮灯光后,士猗将一张地图打开,上面画着汲县周遭的城防图。他一面审视,一面对许超说道:
“他们在半个时辰前造饭,现在应该已经吃上了。二十里路,骑兵两刻钟就能到,步兵急行军,则需要一个时辰。不过他们人多,应该走得没这么快,加上列阵的时候,我估计巳时的时候,他们才会抵达河水北岸。”
许超赞同他的观点,问道:“我们是守城,还是出城野战?”
孙会焦急道:“呀,这怎么能出城野战?应该守城啊!”
但士猗只当是全没听见,他自顾自地说道:“军心不可用,守城只会让士气丧尽。而且我们的将士可是全数披甲,半数带马,守城怎么能发挥威力?只能出去野战。”
说到这,他点了一下地图上的黄桥,纠结道:“我现在不能决断的,是黄桥怎么办。我们是趁对方立足未稳,直接过河袭击?还是等对面走黄桥渡河,我们再半渡而击呢?”
孙会又发表意见道:“应该烧了这座桥!让贼军不能渡河!”
许超还是顾及孙会脸面的,他解释道:“清水河不宽,宽处三十丈,窄处不过七八丈,深处甚至不过五尺,拆了黄桥,敌军也能顺利过河,不过是多浪费些时间罢了,可我们却不知他渡河的地点。留着黄桥,贼军一定会从此地过河,行为也就可以预测了。”
他随即对士猗道:“渡河袭击风险太大,一旦不成功,我们就是自陷绝地,我以为还是半渡而击最好。他们从黄桥过河时,我们发动袭击,其余贼部难以迅速救援,我们奋力一击,摧垮敌人先锋,未尝不能取胜!”
士猗斟酌一二后,认同了许超的观点,认可道:“那就这样吧,我们现在就整军列阵,今日这场苦战,可以说干系到身家性命了,应该好好犒劳将士。”
他直接对孙会道:“元帅,您立马下令,令城中伙房造饭,今日杀五百头牛!打完这一仗,人人有牛肉吃!再备上金银数千,在阵前犒赏敢死冲杀之士!以此来振奋军心,必有大用!”
士猗的话语是如此笃定,似乎他才是孙会的上级。而孙会也颇有不满,但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大战,他就胆气尽丧,连连恭惟士猗道:“将军说得是,将军说得是,我这就派人去办。”
如此,就算是赵王军短暂的军议了。
两刻钟后,命令下达到赵王军各部,全军出城,在城外进行列阵。列阵的地点,是在距离河畔四里的平地上。他们大多坐在地上,一面吃着刚做好的炊饼,一面检阅自己的甲胄箭矢。由于敌人暂时还没有到来,他们需要尽可能避免消耗自己的体力,用充足的时间养精蓄锐。
吃完早膳后,天已经亮了。这一日是个好天气,天朗气清,风和日丽,太阳很早就从云层中透出来,在初夏的上午,这种阳光是最让人舒适的。而对作战的将士们来说,好处是使得他们视线极佳,可以清晰地眺望远处的情形。
没多久,义军前锋开始进入他们的视线。
先到来的是前锋骑军的前锋,他们见远处的赵王军列阵不动,便快步抵达河边打量情形。拿着马鞭指点间,又发现黄桥仍在,无不喜笑颜开,甚至吹起口哨。
然后是骑军的大部队,他们骑着各色马匹,如同各色溪流相互汇聚,很快在北岸形成一道不可小觑的洪流。当他们在河对岸立住的时候,又像是凭空多了一堵人墙,惊起河畔无数飞鸟。
等到后续大军也陆续开进的时候,庞大的军队彻底占据了河岸,几乎一眼看不见穷尽,红白黑三色旗帜相间,伴随着军阵中威严的鼓乐声。乐声似乎遥不可及,但大军已经近在咫尺。
孙会躲在帅旗下,一会往左看看,一会往右看看,对比己方和对方的人数,不禁瞠目结舌。他偷偷问一旁打量形势的许超道:
“许将军,贼军到底来了多少人?”
许超看到对方这声势,也不禁有几分胆寒,他回答道:“可能有七八万人吧。”
孙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看起来,对方的军队漫无边际,就好像己方的十倍百倍一样。不过,这其实是人眼睛的错觉,当军队的数量上万后,一两倍的差距便是满山遍野,一个人怎能轻易分辨呢?
但这足以让孙会临时变卦了,他问道:“许将军,要不,我们还是退回去守城吧?”
士猗在一旁不悦道:“孙帅,敌军已经近在眼前了,我们再退,那不是让士卒认为我们少勇?那就根本不会为我们卖命了。现在无论如何,都必须作战了。”
说罢,他向各部传令,令诸军将士都列阵起立,戴好甲胄,静待对面动作。
而在清水河北岸,义军前锋中也正在紧急地召开一次小型军议。
赵骧说道:“此前殿下有令,可令我等自行其是,共同发起猛攻,眼下赵逆大军就在眼前,我们何时行动?”
与他同行的前锋分别是石超、王斌、高元、虑志、公师籓、崔旷等人。
高元说道:“我看对岸敌军士卒闲坐在地,颇无斗志,大概一击可破。我们应该事不宜迟,立刻向其进军。”
公师藩则犹豫道:“可我军急行军二十里,颇有些疲累,是否让我军休整片刻后,再行进军?”
王斌否定道:“若是我军踌躇不前,反倒让逆军小瞧了我们,以为我们没有胆气,到那时候,再想要破敌,可就难了!”
由于没有主帅压阵,众将顿时有了争吵起来的迹象。
好在此时石超用力咳了几声,众人这才安静——石超的家世太高,众将下意识地仍保有敬畏之心。
石超说道:“何时进攻,这本来不是重点,问题在于,眼前过河的桥只有一座。殿下却让我们分路齐攻,这该怎么办?”
这确实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赵骧道:“那就一路过桥,其余各路泅水渡河嘛!”
这就让众人不满意了,那谁走桥,谁泅水呢?恐怕过桥的一路都集结完毕开始进军了,其余各路都还没有过河,那得胜的功劳是谁的,还用多想吗?
赵骧也知道,这样吵下去没个头,便说道:“这样吧,我先率军走桥渡河,等诸位都渡河完毕后,我再发令总攻,如何?”
他知道众人怀有疑虑,又说道:“殿下就率中军在后面,你们若是继续吵下去,莫非要让殿下看我们的笑话吗?”
这也是事实,众人都想,再吵下去也不是办法,只能就这样将就了。他们勉强点头同意后,按照事先计划,将大军分开成为六路,由赵骧率先渡过黄桥,而石超、高元分列左右。
在渡河前,按例,将军要对士卒们进行一番动员演讲。赵骧便策马将士之前,高声说道:
“我主永康帝,继承大统已有十余载,乃是武皇帝之嫡子,素无过错!可不敌赵逆阴谋,竟然被废,关押在京北金墉城内!赵逆司马伦,素无功绩,昏昧不堪,重用孙秀,曾在关西激起多少民变!如今竟敢篡位,莫非以为,天下无有公道?九州无有义士?”
“我大军倡义伐罪,领百万铁马金戈而来,人数之众,何止十倍?以此攻之,怎能不胜?能杀贼立功者,成都王不吝重赏!必厚待之!”
赵骧说罢,他麾下士卒当即高呼“杀贼”,呼声传播周遭,其余的义军也随之欢呼,就如同浪潮起伏,绵绵不绝。
等他们安静下来后,对岸的赵王军也做了一番简短的动员。
许超对将士道:“今日若得胜,晚膳人人能饱食牛肉!能陷阵夺旗者,皆有百金之赏!”
赵王军将士也回以高呼,他们说:“必胜!必胜!”
只是相比于北岸此前的山呼海啸,这阵呼声就显得有些过于衰弱了,引得对面的义军一阵哄笑。
但不论怎么说,渡河正式开始了。
赵骧的麾下基本是骑军,他们以极快的速度踏过黄桥,然后在草坪上迅速结阵。作为唯一一路经浮桥渡河的军队,当他们的队伍已经基本在平地上立定时,其余五路的士卒大多还留在北岸。
正在此时,城前的赵王军中响起一声悠久又嘹亮的号声,响彻云霄下的旷野。
赵骧心中一惊,他循声望去,前方不远处的赵王军开始渐渐行动了,他们的队伍开始蠕动变化,马队冲锋在前,步卒紧随在后,脚步声、马蹄声,甲胄的晃动声,渐渐混为一体,成为一首杂乱无章的交响曲。
对方主动进攻了?赵骧不惧反喜:如此一来,他没有违背约定私自进攻,还有极大的可能立下头功!
而另一边,许超策马在前,不禁对自己的随从冷笑道:“一群啖猪肠儿,竟然也敢上战场打仗了!”(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