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弃去
新的一日。
五月十一。
新丰城外,连攻一夜的汉军没有付出太大的代价,便成功拔除了城外四座小寨。
但对于这座城池,却没能取得什么像样的战果。
四座城门之外,一架架冲车的撞木,被城中吊下来的巨大磨盘砸得从中间断裂。
冲车的木轮亦被砸得坍毁,难以移动,最后全部被留在城门外,成为了阻挠汉军继续使用冲车攻门的障碍之一。
十几架云梯搭在城头,其中八九架或被烧成黑炭,或仍冒着熊熊大火,滚滚冒烟。
云梯下方空地上,尸体堆得如同一座座小丘,小丘周围,零零散散也有尸体横陈。
尚未凝固的血水汇聚成一汪又一汪猩红的水洼,向一群正在啄饮的乌鸦诉说战况的惨烈。
而新丰城头,同样堆满了根本来不及清理的尸体。
多是魏军,汉军亦有。
甚至还有十几名身披盆领重铠的先登敢死。
数以百具杀得衣甲破烂,鲜血淋漓以至辨不得是汉是魏的尸体,一具又一具层层迭迭摞在一起,不少尸体被稳稳压住,小部分挂在墙内,大部分悬在墙外,却也不掉下城来。
城上城下,肠肠脑脑、残肢断臂随处可见。
血腥之气,周围数里可闻。
仍有余力的汉军弓弩手,站在比城墙还要高出丈余的井阑上,提供火力掩护。
一支汉军的辅卒民夫得令离开战阵,开始打扫战场。
或是收敛城下的伤兵、尸体,或是收拢散落在战场上的甲胄、刀兵、弓矢等重要物资。
几架尚未被魏军焚毁的云梯,远端的铁钩牢牢钩在了城头土墙上,无法移动。
城头魏军以火油浇之,以火箭点之,熊熊大火迅速燃起,刚刚停止了攀城的汉军也不来阻止,任由这些攻城器械被焚。
魏将王昶与郝昭的果断,使得这座主要使命是储粮中转的小城,最终拥有了五千出头的守军。
加上一月有余的营造,城中除了硬弓不足,没有角弩外,其他各种守备物资都不算缺乏,勉强称得上是一座坚城了。
所以即使汉军已不惜代价轮番猛攻,最后也仍攻之不下。
这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
冷兵器时代,守城军若是决意死战,在守备充足的情况下,攻城一方战损比大概要达到四比一上下。
若城中守将守卒皆是精锐,这个战损比还会更夸张。
十比一的数据,也不是没可能。
而汉军依靠比城墙还高的井阑,一万多张硬弓强弩,以战死数百,轻重伤千余的代价,成功杀伤了上千魏军。
新丰城中保有战力的守军,大概剩三千余人。
战损比大概在二比一到三比一之间,在死伤注定惨烈的攻城战中,算是一个很亮眼的数据。
而之所以能获得这个数据,就不得不感谢曹魏这几个月给大汉送来的硬弓角弩及甲胄刀兵了。
这几个月的仗打下来,大汉披甲率及弓弩装备率皆提高了一倍上下。
原本只有三千六百张弩,如今有六千余张,原本只有三千张硬弓,如今也有六千多张。
随着城中守军数量的减少,兵力原本六倍于敌的汉军,会慢慢变成八倍于敌,十倍于敌,兵力上的优势会不断扩大。
最后大概能以五六千人的伤亡将这座城池拿下。
按照目前的进度磨下去,这个时间大概是五六日。
当然了,这得是城中魏军意志极端顽强,坚持杀至最后一人也不崩溃的情况。
这种情况一般不会发生,就像孟达的外甥,被司马懿不惜代价的攻势吓坏了,最后直接把亲舅舅给卖了。
这也就是这场攻城战非打不可的理由了,唯有猛攻试探恐吓一番,才能知道城池守备究竟如何,城中守将守卒战斗意志如何,继而才能权衡接下来是围是攻。
双方停战片刻,丞相派出前几日在沣水俘虏的魏将靳详,使其在城外对郝昭进行劝降。
二人皆出身太原,又在曹魏共事多年,乃是通家之好,平素向以兄弟相称。
见靳详竟被俘虏,更来劝降,郝昭一时黯然,一时愤怒,对靳详的劝降之语不为所动。
“大魏科法,卿所熟知!
“我之为人,卿亦深知!
“我受国恩多而门户重,必不叛魏降蜀,卿不必再多言语!
“请卿还告诸葛,速来攻我,我但有必死而已!”
靳详悻悻而回,片刻后再度来城下为郝昭陈说利害。
先说曹魏篡汉与王莽篡汉没什么区别,再说当今大汉天子大有后汉光武皇帝之姿。
又说大汉在关中连战连胜,而曹魏损兵折将,正是天意,曹氏篡汉结局就是王莽,希望他们弃暗投明,拨乱反正。
最后说如今城内城外兵力悬殊,徒然送死毫无意义。
就算能等到司马懿来援,司马懿比大将军曹真如何,比右将军张郃又如何?他绝不是大汉对手,否则何以使局势崩坏至此?
莫说司马懿根本赢不了,纵使真的侥幸取胜解围,于你们这些已死之人,又有何意义?
这一通又一通话术下来,城头魏军守卒越听越觉得有道理,最后开始躁动起来。
郝昭既惊且怒,随即取出弓矢朝靳详一箭射出,含泪大吼:
“古之君子,绝友不出恶语!
“我今与卿绝交,万勿再来,箭不识卿耳!”
靳详闻言至此,又见郝昭再度引弓搭箭,径直瞄准他项上人头,只得含泪而退。
已休息了三四个时辰的陈式得到丞相将令,率本部四千汉军与四千俘虏出战。
汉军战阵中,再次推出十几架云梯,继续攻城,不再给城中魏军丝毫喘息之机。
…
新丰城南。
骊山台塬。
该塬并不算高,只比新丰城所在的阶梯高出十丈有余。
坡度也较为平缓,平整地形后便可直走马车,不用迂回绕道。
汉军在塬上立一大寨,屯驻万余正卒,丞相的中军大帐便坐落于此。
居高临下,视野从数里直接扩大到十余里,魏军不论东来西来,都能尽收眼底。
而新丰南门就在该寨正北二里,漕渠就在该寨正北三里,紧贴着新丰城北。
事实上,漕渠与这座骊山台塬一北一南,形成了一条宽三五里,长二十余里的走廊,走廊东边尽头,是一个叫作鸿门的地方。
汉军就在新丰以西的走廊空地上立了两座营寨,再加上塬台上的中军大寨,三寨联成一线,将新丰与长安方向的联系彻底断绝。
魏延一夜轮战两番也不觉乏,此刻本该再次休息,却是不休,而是带着亲军数十离开了中军大寨,一路披荆斩棘步行向东,到处侦查地形。
艰难地走了大约七八里,只见一座略显方正,树木杂草遍野丛生的小山丘陵,在台地中间拔地而起。
虽看起来与脚下这座台塬融为一体,却又有些格格不入。
“据说秦皇陵就在骊山塬上,周围丘陵虽有几座,却没有一座比这丘陵还要高的,大概便是它了吧?”魏延长子魏昌似是想到了什么。
魏延也不管什么秦皇陵赵皇陵,指了指丘陵的山头:
“回去再叫些民夫至此开路,再留十名哨骑到山头驻守,魏寇若不走官道,反而从台地绕后而来,这座山头就能提前探到。”
“阿父,这片台地荆棘丛生,草木遍地,并不适合大军行进,这有些多此一举吧?”
“你懂什么?”魏延斥道。
“当年来歙以两千人入陇,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最终出敌不意夺下略阳,才使光武皇帝据有陇右,这里再难走,能有陇山难走?”
魏昌悻悻不语。
一个时辰过去,众人竟在骊山脚下见到好几眼温泉,如今天气愈发炎热,配合着温泉的蒸气,几乎要把人闷得不能呼吸,魏延随即带领一众亲卫回营休息。
时值五月中旬,酷热的天气,会持续消耗人的体力与精神。
这是战时不得不考虑进去的重要因素。
酷暑之时,在烈日底下披甲站立半个时辰就有中暑昏厥之虞。
不过蜀中比关中更热几分,而且是让人更难以忍受的湿热,所以汉军将士的耐热能力,普遍要比曹魏将士好上许多。
天时仍站在大汉这边。
待魏延一行人回到营寨,汉军由于酷热与疲惫,已停止了攻城,全部进入休息状态。
魏延也入帐休息。
一觉醒来,却是听到聚将鼓声。
再看帐中刻漏,已是申时三刻。
待魏延来到中军大帐,吴班、陈式、廖化、爨习、孟琰诸将已至。
其中陈式胳膊上还负了伤,用绷带包扎了起来。
“怎么还负伤了?”魏延随口一问,一边坐下。
陈式于是答来。
原来是今日上午他组织攻城时,近百敢死成功冲上了城头,与城头魏军死斗一刻多钟。
他激奋之下向前指挥,结果被流箭射中。
郝昭迅速领兵赶至,身先士卒奋力拼杀,登上城头的敢死无法突破魏军防线,没能成功为后续部队开辟出立足点。
接近半数阵亡后,才在弓弩的火力掩护下无奈退了回来。
魏延皱眉冷哼:
“又是这郝昭,不过插标卖首之徒耳,待我今夜率本部攻城,取他人头回来下酒!”
他也曾听说过郝昭名头,但从来都是不屑一顾,认为其人不过欺负些凉州土鳖以扬名罢了。
近日其人表现虽也算可圈可点,但仍不能让魏延改变看法。
魏延部曲昨夜一直待机未动,而陈式部曲今日能攻上城头并守住一刻钟,那么让他部曲去攀城强攻,说不得这新丰今夜就能攻下。
丞相大致统计了下战损,共享了下情报,分析了下形势,才道:
“如我所料不错,司马懿应该快收到我军日夜强攻新丰的消息了,今明两日便会赶来。
“接下来便驱降虏蚁附,一边营造土山壁垒,一边以弓弩射之,主力尽量保持战力,等待决战。
“文长,你与你部曲继续休养,在决战之前都不必再参战了。”
魏延一滞,争道:
“丞相,我们强攻新丰已伤亡两千余人,现在突然就不攻了,那死掉的人不是白死了吗?!
“让我率本部出战,强攻一夜,这新丰或许就能夺下!”
丞相当即摇头:
“文长,且忍耐几日。
“你与你之部曲最是精锐悍勇,不用来野战破阵,反用来攻城拔寨,正是以上等马击下等马,乃兵法之大忌。
“而新丰守军有半数是曹魏虎豹骑,我大汉驱降虏蚁附再以箭矢消耗之,纵是以四换一都是值得的。
“这正是以下等马击上等马,用兵之善者也。”
…
长安城。
司马懿终于得到了哨探消息,汉军昨夜连夜进攻新丰,一刻不停,直到今日气温炎热时才终于停止,新丰未被攻下。
“怎么探到的消息,又是如何传回来的?”司马懿问这哨探。
“禀将军,骊山塬上多有草木遮蔽,我们夜里派人潜入塬上观望。
“上午确实不好走脱,但中午气温炎热,蜀骑四处避暑,我们的人一路躲避,回到灞陵……”
如今虎豹骑入了新丰,汉军骑兵共三四千之众,在灞陵新丰间四处牧马,阻隔交通。
所以对于新丰的情况,长安几乎是耳聋目盲。
所以这哨探能打探到新丰的消息并成功将之传回,也不知真是哨骑本事高强,还是附逆的胡骑不备,又或是诸葛亮故意为之,诱他决战?
“骠骑将军,该走了!”将军孙礼声色急切,忧心忡忡。
“蜀寇真若不惜代价强攻,新丰守军又不见我大军往援,恐怕撑不过五日就要破城!”
“骠骑将军,既然已决定放弃长安,与蜀寇决一死战,何以到现在又畏畏缩缩,逡巡不进?!”
“骠骑将军,快决断吧!新丰一旦被夺,蜀寇只需派万人守城,之后再速引人马向东,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夺下郑县、华阴、潼关!到时候我们这些人大概只有一死以谢天下,以谢陛下了!”
司马懿背南面北,负手而立,望着汉军三座营寨沉思许久,最后下了决断:“走吧。”
傍晚。
长安城东门南门大开。
魏军三万精锐尽出,于长安城外披甲持戈,列阵以待。
阵势甫一列好,长安城中几万军民便押着粮草辎重出城,浩浩荡荡向东而行。
鼓声震天动地,尘埃漫天而起。
汉军亦出寨列阵。
但很显然,面对人数三五倍于己的魏军,汉军并没有出来阻截的打算,只不过提防魏军不向灞水,反而来攻营寨罢了。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
各处城门再度关闭。
漕渠汉寨,望楼上,刘禅静静望着长安。
司马懿弃长安而走,长安虽有守军,却也不足为虑,还于旧都之日就在眼前了。
“子龙将军,我们也走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