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抉择
且说,汉魏双方到了此时,已僵持拉锯了近半个多时辰,仍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死伤与成建制的溃散。
汉军自不必提,八阵之法可谓坚若磐石,两万七千人组成的战阵,在司马懿陆续派出一万增援后,在人数上仍然占据绝对优势。
通过不断变阵与支援,在接阵后的大半个时辰里,以近乎一比四到一比五的代价,杀伤击毙了魏军一千四五百人。
这种近乎于蚁附攻城的战损比,
一来得益于战阵攻守兼备,变化多端,司马懿及前线指挥的魏军诸将校,除了以人数碾压,或以精锐凿阵外,暂时找不到破阵之法。
二来,司马懿派出来的前锋,除了魏平、贾栩二部可算中坚外,其余诸部,即张靖、山峻部皆是练度与披甲率一般的“中等马”,至于后面补上来的一万援军,更是原本的长安守卒,而汉军这八阵之法,非精锐练卒不能用。
汉军以上等马打下等马,倘若还不能打出局部优势,那这场仗也就没有打的必要了。
日头越升越高,天气逐渐变热。
就在司马懿刚刚下达军令,命州泰、孙礼五将领一万人,持干草火油奔袭骊山台地的汉军营寨,试图以此制造混乱的同时,
坐镇中军“握奇”的大汉丞相,察觉到了魏军军阵薄弱之处,迅速派出中军魏延的“奇零”之军从侧翼硬凿魏军张靖部。
张靖部瞬间死伤一百余人,军阵侧翼出现一个凹陷部,魏延四百精锐并不退却,而是如尖刀般从凹陷部深入切割。
张靖侧翼暴露,变阵不及,左手侧守御薄弱,不到半刻钟时间便被横向凿穿,后部丧胆之下,再不能维持阵线,直接溃阵而走。
其前部本与汉军处于僵持拉锯态势的二百余精锐甲士,随即被汉军前后左右四面合围,在不到半刻钟时间内尽数被消灭。
见到张靖部溃阵而走,司马懿派出的援军结阵前压,补上空缺,并试图将魏延部四百余精锐留下。
然而汉军反应极其迅速,阵中奔出数百弓手弩士,为魏延四百破阵精锐提供火力支援,掩护魏延部退回阵中,继续保存实力。
“丞相,这两万魏寇除三四千人可堪一战外,其余皆乃乌合之众,依我之见,不如先全力击溃之!定可使魏寇破胆!”
一直在将台上随丞相观战的魏延神色有些亢奋。
方才那阵若派出去的不是四百,而是一千,则完全可以将那支溃散的魏军阵中铁铠甲士全部留下。
其后部那些仅披皮甲的乌合之众难成气候,不过充数而已。
就在魏延建策之时,溃阵而走的张靖部已竖旗擂鼓,收拢溃卒,战阵聚而复合,在补充了几百兵力后再度压上前来。
见此情状,站在魏延身侧,须发皆张的虎步监孟琰,也提出了与魏延相同的建议:
“丞相,司马懿如今存的心思谁都明白!
“无非是看出了我王师精锐尽在这八卦阵中!
“欲以彼之弱旅,来消耗我王师精锐的体力,等待我八卦阵中王师露出破绽,所谓以正合。
“待我王师体力耗殆,精神松懈时,破绽百出时,再以精锐出战,所谓以奇胜。
“我王师今与魏寇僵持,却是合了那司马懿之意!
“不如先奋力灭其一部,使其丧胆,逼得司马懿不敢不派、不得不派主力出来与我决战!”
魏延闻言至此,又望着溃而复合的张靖部,神色不屑中又有些懊恼:
“丞相,我意也是如此!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又所谓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如今我一鼓之气正盛,朝起之气正锐,不以此锐盛之气破敌,反而任司马懿主力以逸待劳,击我衰竭惰归之气,下之下者也!”
魏延言罢,孟琰、爨习二位蛮将立时附和。
就连丞相身边不甚谙习军事的费祎、胡济、杨戏诸府僚也是意动,纷纷将目光投至丞相身上。
丞相望着军阵沉吟思索,然而不等丞相开口,相府长史杨仪就已对着魏延诸将横眉怒目而斥:
“魏寇这两万人马,你们说击溃就能击溃吗?!
“且不说能否顺利击溃,纵使击溃了他们,又真能使司马懿手中几万荆豫主力丧胆吗?!
“将决胜之机,寄托于魏寇丧胆这种无定之事上,与赌徒何异?!”
“放你娘…”魏延本欲大骂,却又突然止住。
“你杨公威只须管好军械粮草后勤之事,至于临阵杀敌,哪轮得到你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见魏延竟没有向以往一般出些粗鄙骂娘之语,杨仪也才想起来陛下让他们不得将个人私怨带到军事上的警告,遂也收敛了些许神色:
“哼,我大放厥词?
“战端刚启便用尽全力,待司马懿主力压上前来,将以何击之?!
“你如今也看到了,魏寇中军本阵阻塞道路,所有溃至本阵者,无不遭斩,魏寇溃卒逃无可逃,遂能溃而复合,有必死之心!
“如此情势,我倒要问你有多少份体力,有多少杆刀枪,能将这两万人半日尽斩?!”
言罢,杨仪再次冷哼一声。
而魏延再次顶上,针锋相对:
“他能溃而复合一次,难道能溃而复合十次?!
“至于所谓必死之心…魏寇何来什么为国而战的必死之心?不过是被司马懿逼战罢了!
“待我杀得彼辈人头滚滚,彼辈战不敢战,退不敢退,我再给彼辈开一降路,彼辈岂有不降?!
“如此,岂不夺魏寇之气?!
“夫战,勇气也!
“魏寇失气,我军盛气!
“纵疲惫,犹可以盛气凌人!”
杨仪心中冷笑,魏延此刻之言简直与当初子午谷奇谋一般无二,皆是“料敌先机”,自认为敌人一定会如他所想那般行事。
然而事实上呢?
恐怕司马懿此刻就在等魏延这样的人沉不住气吧?!
刚欲出言再次驳斥,结果丞相不欲使二人再争下去,以羽扇止住杨仪后肃容出声:
“好了公威,文长伯圭孟琰所言,确有道理。
“倘能迅速击破眼前之敌,确实能大夺魏寇之气。”
孟琰这蛮将并不理解汉人话里的弯弯绕绕,只以为丞相要赞同他与魏延的建策,一时欣喜,然而马上丞相又泼来一盆冷水:
“但也确实不可操之过急,我大军如今应付这两万余人游刃有余。
“只须如方才那般,待其露出破绽后再以雷霆之势击之。
“如此,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战果,慢慢扩大优势即可。
“以眼下情势观之,不至日中,这两万魏寇便要彻底丧失一战之力。
“至于文长、伯圭忧虑的体力耗殆、士气衰竭…体力确是问题,但士气衰竭,料想不会。
“司马懿以逸击劳之心明矣,但漕渠以北,仍有镇东将军两万余人在休养生息。
“司马懿若来击我疲惫之师,则镇东将军可促击其侧翼,我们只须坚守不败,则此战已胜。”
魏延听到此处张口欲言,支支吾吾片刻又闭了嘴。
其人也明白,丞相之意已决,便绝不会再有更易。
最后只能大步跨下这座将台,回自己阵中去了。
虎步监孟琰见状紧随其后,待行至魏延阵中后才劝道:
“镇北将军,依我看…丞相说的也有道理。
“有镇东将军在北,伺机而动。
“我们这边但须拖住司马懿,坚守不败,则此战必胜,未必要行恃勇弄险之策。”
大马金刀坐在胡椅上的魏延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杵腿,冷哼一声后忿然以对:
“孔明求稳,我如何不懂?!
“只是我魏延何人,怎能心甘情愿当一守阵之将!
“至于坚守不败?
“今日之战,乃是大汉北伐以来第一场真正的大战,决战!
“决定了大汉能否克复关中,还于旧都!
“谁不晓得,谁能在此战克敌制胜,大放异彩,谁就能军威大振!谁就能彪炳史册!垂光百世!
“凭什么我魏延在此随孔明顶住压力,却让镇东将军坐山观虎斗,轻易摘下此战最大胜果?”
闻听魏延此言,孟琰为之一滞。
赵老将军乃是先帝股肱,国之柱石,声威著于四海,与魏延跋扈自傲不同,老将军威重而不矜,位尊而谦和,朝野上下,莫不敬而爱之。
如今魏延与老将军有军功之争是事实不假,但这么直白地说出来,未免有些过于……
“哼,镇东将军已经老了,一身伤病,不知能活到哪日!”魏延继续忿然开口,却是不知孟琰心中如何复杂。
“若国失大将,这份无上军威岂不白白浪费,到了那时,难道就对大汉有益吗?!
“孔明就是想压我一头,不愿给我出头的机会!”
孟琰听到此处已是脸色刷白,赶忙紧张地朝四周望去。
见到身周皆是魏延亲兵,才暗松一气,随即讷讷道:
“镇北将军所言确有道理…我…我先回阵去了。”
魏延见状一滞,自觉失言,但也不以为意,以孔明为人,不会在意他说的这些话。
只是想到自己子午谷奇谋被驳,今日猛攻破敌之策还是被驳,一时郁郁难平,抬首望天后怒声大吼:“先帝,我魏延何日才能出头?!”
问天之后,其人胸中郁懑不减更增,当即起身从架上夺过兜鍪,率两百亲兵往敌阵杀去。
三丈将台上,诸葛牙纛下,丞相与杨仪、费祎等人很快便发现了擅自出阵的魏延。
杨仪当即怒声大骂:
“丞相,魏延这厮根本就不知大局为何物!
“方才建策弄险也是,此刻擅自出阵亦然!
“依我看…”
不待其人言罢,丞相辄以羽扇令其噤声,其后无奈叹了一气:
“不论何时,只要是大汉臣子,便皆有建策之权责。
“而事到如今,不论是文长伯圭的激流勇进之策,还是公威你反驳他们二人的稳妥之策,都没有对错,只关乎抉择。
“陛下授我升旗建纛之权,则抉择之责,在我一人,你们莫要因建策再起龃龉。”
“可是丞相……”杨仪仍认为魏延孟琰二人弄险之策全无是处。
丞相知晓他要说什么,遂摇头:
“正如文长、伯圭所言,司马懿派出来这两万部曲,战心不振,兵甲不利,显然并非精锐。
“而文长所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也没错。
“我大汉如今拥精锐之师,锐盛之气,若行激进勇猛之策,确有不小几率能很快击破眼前这两万魏寇,使魏寇丧胆失魄。
“而行稳妥坚守之策,与眼前魏寇久持消磨,也诚如他们所言,大有老我师兵,颓我士气之可能。
“兵者诡道,胜负难料。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这些抉择是对是错。
“我不能全算,最后也只能是凭感觉择一而行,不敢说必无谬误,唯愿不坏大局而已。”
丞相言罢,不再理会杨仪,扭头将目光往骊山台地投去。
此时,魏军派往骊山台地纵火的万人队伍,已全部登上台地。
片刻后,又全部消失在丞相视线当中,进入台地腹地去了。
约摸一刻钟后,台地上终于冒起滚滚浓烟,并向台地下吹来,空气中渐渐出现草木焦糊的气味,教人有些呼吸不畅。
陈式走上将台,急切相问:“丞相,骊山台地火起,我们要不要派出部曲,联合台地上的吴班,围杀登台那支魏寇?”
丞相闻言再次望向骊山台地。
虽看不见台地上火势究竟如何,但彼处滚滚浓烟已是冲天而起,并在东南风的作用下,直向司马懿所在的魏军中军卷去。
由此观之,这火并非登台魏军所为,而是留守台地的吴班所纵。
“今日战局关键不在侧翼,就在我们这座八卦阵中。
“彼处不论输赢都无关大局,司马懿既派人去前,便已输了一筹,若强攻彼处,于我更加有利,是故无须理会,坚守此阵即可。”
…
漕渠以北。
将台之上。
刘禅望见台地突然火起,心中忽然紧张:“子龙将军,丞相何不派人阻止魏寇登台,难道是那片台地已被丞相放弃了?”
由不得刘禅不紧张,须知,丞相之所以到那座台地立寨,除了封锁新丰外,
另一个原因就是那座台地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并具有视野优势,可以从容指挥。
所以按理说,按刘禅所想,丞相应该就在那片台地!
赵云收起同样的忧心,宽慰道:
“陛下无须忧心,我想丞相大概不在那座台地,而在八卦阵内居中调度。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魏延虽也演练这八卦阵二三年,但他用兵刚猛,与眼下这座八卦阵所呈的稳扎稳打之势并不相合。”
闻听老将军此言,因台地火起而紧张的刘禅略一宽心,随即将狻猊覆面摘下,挂在腰间。
然而片刻后又将心提了起来,看着老将军脸上皱纹,徐徐相问:
“子龙将军,那片台地就在新丰城北一里,若被魏军占据,再藉此俯冲而下,便能将新丰城中守军彻底解放出来。
“城中虎豹骑若是被放出来,再登上台地,居高临下产生的种种优势下,对战局的影响……”
赵云神情一滞。
天子所言确有道理。
片刻后又终于反应过来:
丞相之所以放弃台地,大概就是想让司马懿确定,大汉丞相就在那座八卦阵中,欲以此吸引司马懿用尽全力去攻吧?!
魏军阵中。
诸将见到台地火起,一时大喜。
而司马懿也将目光从汉魏双方的军阵中移开,望着台地浓烟滚滚,心中不知为何竟不喜反忧,莫名其妙生出一种不祥之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