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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泰然

未时一刻。

日渐西移。

正是一天最热之时。

被闷得一头大汗的司马懿,行至一名在漕渠畔披甲待敌的甲士跟前。

伸手附在其人铁铠甲叶之上,仅仅不到十个呼吸工夫,那件被日头晒得滚烫的黑色铁铠,便烫得他的手几乎不能忍受。

如此炎热的天气,若非甲胄内还穿有内衬,恐怕没人能披着这样的铁铠在日头底下撑住哪怕一刻钟,烤鸡子都能烤熟了。

“司马公,蜀寇纵是比我大魏将士更耐酷暑,纵是此阵坚若磐石,他们连续披甲作战两个时辰,此刻也再难忍受了!决战之机,就在此刻!”

扬烈将军王昶大口喘着气。

闷热的天气,配合空气中草木燃烧产生的焦糊味,即使年富力强的他呼吸都变得困难,更不要提身体素质不如他的底层士卒。

闻听此言,司马懿登上战车,往东面一里外的交战双方望去。

事实上,这一望多是徒劳。

毕竟到了此刻,此方天地早已杀得是烟尘四起。

尤其双方接阵处,除了尘埃几乎什么别的事物也望不见。

但以大魏军阵尾端时进时退、时西时东的摇摆拉锯之态观之,多半魏蜀双方都已经疲惫难忍。

再往漕渠以北望去。

赵云所在的蜀军右翼,此刻正紧贴着漕渠北畔,列出一个半圆形的偃月之阵。

人数…大约两万上下。

附逆的羌胡骑兵数千骑,零星四散在蜀军军阵以西,寻找有树荫的地方纳凉避暑,又或在漕渠、渭水畔野放饮马。

见此情状,司马懿思索再三后终于下定决心,急促下令:

“命张靖、山峻、贾栩、金彦、费宇、臧泽六部不惜代价强攻蜀寇西围三阵!

“命州泰、魏平、孙礼、王观四将,率其本部往攻新丰南门,突破蜀寇南围,把新丰城中郝昭、王双、文钦放出城来!

“待郝昭、王双出城后,与之共击蜀寇城西营寨,驱逼寨中之民冲击蜀寇军阵!

“若遭遇抵抗,不能功成,则直围蜀寇东南诸阵,使其不得出援!

“诸葛亮见围,赵云势必南援!

“王昶、牛金、牛盖、邵康、柴能五将统万人列阵漕渠,待赵云半渡之时,纵兵击之!

“此地过狭,骑兵难以施展,命文钦出新丰后率骑东去,与来援的杜袭及吕昭、张虎、乐、朱术、路藩诸将合兵一处!”

骠骑将军司马懿严肃冷峻,似是早有预案腹稿一般,毫无阻滞地连连颁下军令。

虽不知是对是错,也不知是输是赢,但此刻仍留在司马懿身侧待战的王昶、牛金、牛盖、尹大目诸将,乃至其二子,心中却是没了半日以来的忐忑难安,反而有种终得解脱、抑或是亢奋之感。

不论如何,煎熬了这么久,决战时刻终于到了。

输赢都在此一举了。

传令兵不断奔走,半刻钟后,魏军军阵在一阵又一阵连绵不断的战鼓声中摇摆起来。

新丰城头,郝昭、王双、文钦三将,及王濬这位河东从事,由于战场上烟尘甚嚣,却是只能望见二里以内的四团汉军方阵。

至于二里以外的其余几阵,以及更远处与汉军接阵鏖战的大魏诸军情势究竟如何,则完全无从知晓,倒能隐约看见漕渠之畔的司马懿中军。

东南风除了会加强列阵在东的汉军箭矢的威力,还会把扬起的烟尘往魏军军阵吹刮,使得接战的汉军视野比魏军视野要好上许多,这也是作战时不得不考虑的因素。

“假使蜀寇不至新丰,而是与骠骑将军于长安决战,则这东南风应是助我大魏,而非助蜀寇的啊。”城头之上,郝昭无奈一叹,不明白东南风何以总助蜀寇?

文钦忿忿不平:“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就不能主动杀出城去,非要等司马…骠骑将军吗?!”

两个多时辰,文钦不知多少次提出要主动杀出城去,直接冲入汉军营寨纵火杀人,或是捅汉军后背。

但都被郝昭阻止了。

郝昭恳色以对:

“文将军,你手中千余虎豹骑定是此战关键。

“城中守军不足三千,若无骠骑将军掩护出城,你如何能突出重围?又如何能对眼下战局起到一锤定音之效?”

文钦心中更加烦闷,怒哼一声:

“两军相交,战场狭窄至此,我纵有虎豹骑还如何能跑起来?还如何能起到一锤定音之效?此地根本就不该是决战之所!”

“还能如何呢?”王濬对文钦的抱怨不屑一顾。

“蜀寇选定的战场,难道骠骑将军还能不来?是这新丰还能再坚守十来日,还是骠骑将军粮草还能坚持十来日?”

文钦当即以不屑回应:

“你这黄口竖子!

“当日说什么?

“蜀寇能来新丰断长安粮道,骠骑将军不能去棘门断蜀寇粮道?

“怎的如今换了一副口吻?”

王濬不以为意:

“我怎知你手中虎豹骑竟如此不堪,连这么座城都守不住,被蜀寇消耗得如此之快?

“我又怎知骠骑将军竟想不到去断蜀寇粮道?

“又或许不是骠骑将军想不到,而是不相信你文大将军能守住新丰不失,所以才不得不来。

“如今看来,确是如此。”

“你!”文钦登时拔刀而出,附于王濬脖梗前便欲一抹,而王濬身板挺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好了!”郝昭难得一怒,“什么时候了,还耍嘴皮子!文将军你也省些气力,留着杀贼罢!”

说着便捏住文钦手中刀按下。

站在一旁罕有出声的王双突然以手一指,既惊且喜:“看!骠骑将军援军来了!”

众人闻声尽皆扭头望去。

却见新丰城西南角,据守彼处的四千余蜀军正与数量远多于他们的大魏援军交战,且已呈败退之势。

彼处的汉军,便是在大火封路之后行至新丰西南,封锁新丰守军的吴班部众了。

之所以走下台地,非止是封锁新丰,也是作为支援,时不时加入丞相战阵当中,把久战疲惫的汉军将士换下休息。

但此刻,魏军突然发起的猛攻,径直把他们与丞相军阵切割开来,使双方再不能相互为援。

而司马懿保留体力侯战许久的荆豫四部六千余人,到了此刻终于发挥出了应有的作用。

吴班部一时不敌,且战且退。

千人一部率先后撤,构筑防线,另外两千余人随即退至其后,居于最后一部再度构筑新的防线。

如是往复循环,有条不紊地朝着南方台地徐徐撤去。

待三千余人全部登台,再度占据高地,抢占俯攻优势后,终于成功维持住了守势。

魏军不能再进一步。

面对这支刚刚在台地上将他们败了一场,下了台地后又不断入阵鏖战的老对手,州泰、魏平、孙礼诸将尽皆陷入迷惑当中。

“咱们四部六千多人在阵后养精蓄锐这么久,体力精神皆优于这支一直进战的蜀寇。

“何以仍不能轻易击溃之?!”

魏平一抹头上热汗,忿然一怒。

紧接着对着吴班阵中大骂:“这些蜀狗子,难道真就比咱大魏之人耐热不成?!”

回应魏平的,是一阵疾飞而下的箭雨与几十支手戟。

“别管他们了!”州泰声色亦有些忿然了。

漕渠以北的赵云本部仍未加入战场,而大魏这边已近乎底牌尽出,若仍不能将诸葛亮本阵击溃,那么今日之战结局就未可知了。

魏军退却,随即分出人马,摊薄军阵,将汉军东南几阵与新丰城南的联系彻底切断。

新丰城南终于扫除出一片空地。

被困守数日几乎陷入绝望的新丰守卒,到了此刻才终于爆发出一阵山呼万胜之声。

“打开城门!”新丰南墙之上,郝昭振奋下令。

长长的吱呀声传来,数千斤重的裹铁木门被徐徐打开。

郝昭走下城楼,不多时,城中近千步卒紧随郝昭、王双二将之后,鱼贯而出。

紧接着是文钦的虎豹骑一千八百余骑,与杂胡三百余骑。

待所有骑兵东去之后,文钦最后一个勒马从城中徐徐驰出。

却是不直接离开,而是对着背朝他的王濬喊了一声:“喂!”

全副披挂,负弓持矛的王濬转过身来,眸子骤然一凝。

却见文钦玩味地笑着,手中角弩上弦,弩矢正对他额头。

王濬冷笑一下,却也不惧,转身便欲离去,然而刚刚转身,耳边就听到扳机扳动之声,再之后便是屁股上猛的一痛。

“黄口竖子,区区河东从事,竟也敢在老子面前指手画脚!”文钦不等王濬做出什么反应便啐了一口,随即勒马风一般离去。

“尔母婢!”望着策马绝尘东去的文钦,王濬终于不顾什么仪范对着文钦破口大骂,万没想到这厮竟在此时痛下黑手。

围在其人身后的几名家兵俱是惊愕难言,王濬却是咬紧牙关,黑着脸径直将臀上那枚弩矢拔出,一丢。

再之后割下衣袍,命家兵帮忙包扎一下大腿,一瘸一拐寻郝昭去了。

漕渠以北。

偃月阵中。

被三千仍未披甲的虎贲龙骧团团围住的将台上,刘禅早已望不见丞相军阵中战况究竟如何了,只能靠着已经南渡的傅佥传递消息。

但已贴着漕渠列阵的司马懿,此刻已派随军民夫数万不断往漕渠里填土搭木,几乎不到两刻钟时间,便填出了一道几十米宽的走廊,距漕渠北岸仅有十米不到的距离,随时可以过河相逼。

“子龙将军,司马懿此刻填渠,倘若破不了丞相之阵,是不是就该来我们这里做垂死挣扎了?”刘禅隐约察觉出了司马懿搭桥的意图。

虽然司马懿此刻作渡河之势,但只要司马懿不知他这汉家天子坐镇在这偃月阵内,便断没有把主攻方向换到此处的理由。

这是沉没成本的问题。

打到现在,司马懿定然也知,丞相大军必是大汉主力,今日顶着炎热鏖战许久,必已疲惫。

只要司马懿能率主力之师击破丞相大军,就有机会绝地翻盘。

而放弃丞相反而向北,那他司马懿努力了一上午,往里面丢了那么多兵力算什么?

平心而轮,从司马懿决定靠着人海战术,把兵力上处于弱势且腹背受敌的丞相当作突破点那一刻,司马懿就已经落入丞相彀中了。

只是这有个前提,那就是丞相真能顶住司马懿的压力。

老将军也先是点头,肯定了天子的想法,又道:

“但新丰城中的虎豹骑已被放了出来,却没有立刻加入到战场。

“我大军一旦分兵南援丞相,并州来援的轻骑与这支虎豹骑,便可能从东方冲过来试图破阵,司马懿也可能会在届时北渡,与骑兵合击我阵。

“此刻填渠,便有让我们不敢轻易分兵南渡的意思。”

刘禅恍然,接着颔首。

若自己这两万人分兵南援,司马懿对丞相之阵仍无可奈何,他也确有可能至此一试。

“子龙将军,丞相…可会有危险?我们该南援吗?”

交战双方的上空,早已如同沙尘暴中心般混沌,所谓风悲日曛,刘禅望不见局势如何,忽然有些关心则乱了。

而事实上,虽晓得今日大体上的战术,乃是以丞相坚阵为正兵,以子龙将军右翼为奇兵。

但丞相陷入苦战几个时辰,自己所在这奇兵之阵却仍在养精蓄锐,等待破局点。

这实在是一件很需定力,且很需局势判断力的事。

刘禅没有这份能力。

子龙将军有这份能力,但从他神情上看,也不是所谓老神在在,而是切切实实在为局势,或者说在为丞相忧心一二。

就在此时,只见傅佥的军司马柳隐柳休然登上将台。

其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刘禅忙站起身来,将自己那碗解暑汤递上前去:“休然,丞相那边现在情况如何?”

柳休然看着天子手中愣了一下。

似是觉得不妥,但又觉得天子所赐岂能不受?

当即谢恩接过,豪饮几口,被晒得目眩虚脱之感似在慢慢消解,虽然炎热依旧,却并非不能忍受了。

“陛下,丞相那边无甚大碍,只是军士有些疲惫,但镇北将军的中军精锐四千余人一个时辰未曾出战,体力精神都养好了!

“丞相说,司马懿纵以两万精锐来攻,他也能再应付一个时辰,让陛下无须为他忧心!”

刘禅与赵云闻此双双松了一气。

“跟司马懿鏖战许久,丞相竟然仍有余力,而司马懿中军未动者已只剩万余。看来今日之战不会再出现什么波折了。”刘禅再次坐回胡椅,恢复了泰然之色。

魏延四千多精锐体力精神尚在。

三百员重铠龙骧郎作为杀手锏,必然也没有出动。

而司马懿底牌基本都摆到了明面上,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大概能慢慢磨死司马懿了。

刘禅心安之下端起一碗解暑汤,饮了两口后忽而又是一滞。

刚刚还说什么来着?

一旦司马懿在丞相处受挫,便有可能北渡来攻,作垂死挣扎?

思索之间,碗中药汤轻晃,映出两道锐利的目光与他视线相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