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色酒力算不得上佳,但许是小蚕抱来的坛子酒不大醇厚,小娘子桌边空了两坛,双眼都仍是晶亮,除了面颊上爬了些微醺的红,意识也尚且清醒,没有半分要醉的意思。
怀中捧着第三坛,正朝着面前的小碟中稀稀拉拉地倒着酒,看那水花在碟面砸出忽大忽小的水花,桌面上忽然“啪”的一声,一枚崭新的铜钱直直地砸上碟中,水花瞬间溅去几滴在小娘子的鼻前。
她吓了一跳,下巴顿时磕在桌面上,瞪圆了眼睛盯着那铜钱瞧了半天,而后捂着下巴抬起头来,朝她这小院的墙上看去。
为什么总有人只喜欢在上面待着?
他什么时候来的?
小蚕正在一旁角落守着早熄灭了的炉火,闷头打着盹,这小婢女素来有个习性,那便是但凡睡着,雷打了也惊不醒。
李秀色朝小蚕看了一眼,又再度抬头,皱起了眉,没有说话,眼神却是在说,世子有何贵干?
墙上那人今日穿了一身玄色镶边绣金瑞兽安稳纹绸袍,腰间的相配的小瑞兽坠子于半空轻轻摇晃。午后的阳光分毫不差地打在他周遭,让李秀色望去觉得有些刺目,叫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
瞧不清坐在上头的小郎君骚包的眉眼,只能看见他一手搭在膝盖上,托着下巴朝下看。
李秀色被看得莫名其妙,见他不动,干脆出声音:“世子这是擅闯民宅。”
不知是不是酒劲上来,她有些稍稍的昏沉,这点昏沉在她独自一人时不甚明显,此刻却不合时宜地格外突出,叫她有些怀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这厮不是去谢小娘子府上的及笄礼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墙上的小郎君这才动了动,他轻功极好,李秀色只是眨眼之间,不知何时此人已经坐上了对面,轻轻一勾手,面前晃着铜钱的碟子也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他歪着头,说道:“你在喝什么?”
“酒。”李秀色想去夺碟子,奈何对方仅用两根手指捏着,她整只手都抽不过来,只得放弃,牢牢抱住怀中的坛子,颇有些警惕的意味:“世子闻不出来吗?”
广陵王世子抬起头来:“你喝酒做什么?”
李秀色眉头蹙起,不耐烦道:“我乐意。”
小郎君愣了下,旋即似是觉得好笑:“你这么跟我说话?”
不然呢?
小娘子到底惜命,坛子一刻没松,毕恭毕敬地趴了下脑袋:“说错了,世子权当没听见吧。”
而后又抬起头来,问道:“世子此刻不应当是在谢府?为何来我这儿?”
广陵王世子道:“我乐意。”
“……”
李秀色没话说了,她碟子被这厮抢走,眼下桌面上没有其他,她想了想,直接捧起酒坛,仰脖子便要朝嘴里倒,又是眨眼的功夫,手上便空了酒坛子不知何时也停在了广陵王世子的手边。
她有些不高兴,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请自来,不说缘由,打断了她一个人的快活不说,连小蚕给她备的好东西他也要夺?
抬眼要瞪他,目光停在他面上,到嘴边的话又因愣神而瞬间忘了。
从前她便一向晓得颜元今好看,是天上地下最得天独厚的骚包花孔雀,眉眼出落得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俊俏,睫毛如鸦羽黑长,一双狭长丹凤眼收得恰到好处,嵌了不常见的琥珀眸色,为他在本就臭名昭著的烂脾气上又添了一笔看人时目光总是浅淡与傲慢,然而即是如此,他也是顶顶漂亮的。
毋庸置疑的美人坯子,不过李秀色鲜少会看愣,此刻不经意间却是看得有些呆了。因她盯着漂亮骚包的脸,发现面上洇着淡淡的红,他肤色素来偏白,这抹红便显得极为明显,一直蔓延至眼底。
他的眼角也是微红,连带着原是琥珀的眸底也漾着几分危险的红晕。
不对。
李秀色反应过来,他眼睛为什么会红了?莫非是流血了?不过这也不关她的事,瞧他模样好着呢,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对面那人忽而开口:“就这么好喝?”
问的是酒。李秀色点头:“是的。”想了想,说道:“世子可以还给我了?你又不能饮酒。”
她穿来书中后其实鲜少喝酒,但她确实觉得这东西味道不错,偶尔小酌一回,放空脑子,别提有多惬意。如今被个不会喝酒的人在自家地盘上抢了,怎么都有些不爽。
广陵王世子“哼”了一声,目光落至她脚边的两个空坛上,皱眉:“你喝了多少?”
李秀色抬手竖起两个手指头,神色略微有些自豪:“小意思。”
颜元今说道:“你喝醉了。”
李秀色道:“我没醉。”
颜元今点了下头,想了想:“那是我喝醉了。”
李秀色先是一怔,眉头忽然一跳。难道这厮脸红眼红是因为……
她有些难以置信道:“世子喝酒了?”
“嗯。”
“不对啊,”李秀色起身,凑上桌子对面,使劲嗅了嗅,自顾自说道:“怎么没闻到酒气?”
小娘子的粉紫色流苏伴着浓郁的酒气和隐隐约约的皂甜香飘至他近在咫尺的眼前,广陵王世子抬头看她:“有点近了。”
“哦!不好意思。”李秀色忙‘唰’一下坐了回去。
“陈皮给我的,叫做无香茶,无色无味,但却是酒,不过初时并无酒劲,应当会慢慢上来。”
李秀色讶道:“世子喝了多少?”
颜元今倒是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差不多半坛吧。”
半坛?那也不多。李秀正琢磨着,瞧见他愈发明显的面色,吃惊道:“世子,你脸好像变得更红了。”
颜元今倒是从容,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嗯”了一声:“回去罚陈皮三个月俸禄,什么东西都敢给他主子喝。”
李秀色在心中为打工小厮陈皮默哀三秒。
说起来,上一回这骚包喝醉了在济世观里倒头就睡,醒来还给她耳钉拔了,小娘子心里还记着这事的仇呢,此刻知道他多少喝了点,便有些坐立难安起来。
她想了想道:“谢小娘子笄礼结束了?”
“没有。”
“那世子来这做什么?”
“我说了,本世子乐意。”颜元今说完,忽然又道:“你应当知道,乔吟今日也去了,她并非是为了什么笄礼,本世子自是一样。”
“我知道。”
颜元今凝望着她:“那你为什么还会生气?”
李秀色“你哪只眼睛看见”都快到了嗓子眼,硬生生憋了下去,说道:“世子说什么,我何时生气了?我为何会生气?”
“陈皮说的。”广陵王世子毫无负担地将责任推卸给自家小厮:“请帖虽是我要收,但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为了找个借口去谢寅府上办事。是他说要故意气你,若你气着了,”他说着话,忽然顿了顿,又托起腮来,望向小娘子的目光因眼底渐渐漫上的晕红好似蒙了一层细腻的雾:“便是吃了本世子的醋。”
这人应当是醉了,但李秀色分不清这话到底是不是他因醉了才说的,毕竟此骚包本人没醉时候的自信程度也一贯如此令人叹为观止。
她说道:“谁说我生气了?”
又道:“生气的不应当是世子吗?”
颜元今盯着她,这小娘子说的是那日她提出以身为饵后他发的火。他脑子已经变得比之前有些沉了,没有去计较她为何会将这两件毫不相关的事联系在一起,一双眼就这么一动不动看她半晌,忽而收了手,点点头道:“我确然是生气了。”
他像是有些不高兴起来,说话语气突然变得有些不常见的钝感:“所以本世子不是来了吗?”
李秀色睁大眼,也不知是觉得好笑还是莫名其妙:“世子就因为这个而来?”
颜元今未置可否,自顾自说起:“我那日,确实不该凶你。”目光朝她腰间的‘色色剑’看去:“不该说你的功夫是三脚猫,也不该说它是破剑,虽比今今剑还是差了些,但是这确实是个好东西。”
他抬起头,闷声道:“鉴于出自本世子之手,全天下勉强配得上你。”
李秀色听到他的话明显一愣,倏然发现这厮的眼脸比方才更加红了不是一星半点。
她道:“世子……”
话音未落,只听“砰”一声,面前的广陵王世子,脑袋突然朝着桌面砸了上去。
“……”
李秀色吓了一跳,忙在他砸到之前伸出手去,而后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飞速将自己的酒碟和那一壶酒飞速捞了回来。
“还好还好,别给他砸坏了。”
小娘子宝贝地抱着酒碟,盯着这说倒边倒的广陵王世子,有些又好气又好笑起来。
上一回也是如此,这人还真是一醉了就睡。所以他专程来她这一趟,便是为了来睡觉的?
小蚕也在睡,这骚包也在睡,李秀色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情又好了少许,虽然他来之前,她明明还在说不清缘由的不高兴。
许是所有情绪都泡在酒里,变得愈发大胆。
她又连着喝了几碟,将酒碟一放,抱着酒坛慢慢起身,凑到桌前熟睡的小郎君面前看。
看了许久,发现有一只小蝶飞过,要停在他鼻尖,她轻轻吹开。又见他几根发丝掩盖住侧颜,她便抬起手,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开。
拨开的刹那,颜元今睁了眼,她手指停在他眼前半寸,李秀色一怔,下意识要收回手,手腕却被一把扣了住。
颜元今没说话,他白皙的额头是砸出的微微红印,乍一睁开后的眼底还带着几分茫然的情绪,眸色由浅渐深,有些深邃,静静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