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得极快,马车途径长巷时还能瞧见天边大片的晚霞,出了巷子,光亮便早已散了。
马车前的是福冬。
他乃暗卫,给小娘子做车夫这事本当有陈皮来做,可陈皮不知为何每至十五便尤其忙碌,抽不开身。
福冬不比陈皮生趣,在外人面前素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一心驾马,没一会儿车内的小娘子便自己有些坐不住,主动撩开了帘子,盯着闷葫芦的他半晌,开口道:“除了你,他还派了多少个人在我周遭?”
福冬道:“回娘子,未数过。”
李秀色坐回去,没一会又探头出来:“多久能到家?”
福冬道:“回娘子,快了。”
李秀色“哦”了一声,再次坐回去。左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她又钻出来,忽然双眼亮晶晶道:“小花是你相好?”
福冬稳稳驾车,点头道:“回娘子,是小的喜欢小花,小花尚未答应。”
李秀色兴致勃勃:“小花怎么样,漂亮吗?”
这冷面暗卫面上终于展露了一丝含蓄的情谊,小小地弯了下嘴唇:“漂亮的。”
他低头看向腰间的剑穗,那是小花亲手编的,和她的人一样漂亮。
李秀色“嘿嘿”一声,拽着裙子边。酒后她一觉睡至下午,眼下于偌大马车中委实无聊得厉害,正打算好好八卦八卦,下一句话尚未出口,忽觉马车一阵剧烈颠簸。若非她拽着帘子,险些要栽向前去。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福冬一把推回了车内:“娘子莫要出来,有危险——”
李秀色心中登时扑通跳起,听话缩在马车内角落,手牢牢扶在腰间小剑上。警惕听着车外的动静,似乎有谁朝马车内刺来,又在兵刃碰撞间拦了回去。
不过片刻功夫,打斗的声音便没了。车厢帘子一把被人掀起,福冬钻入道:“李娘子无事?”
“没事。”李秀色摇摇头道:“方才是什么人?”
福冬道:“不知。看着武功不高,但逃得很快,已让其他暗卫去追了。眼下天色已晚,娘子若无事,那我们便先快些回去,过了这个巷口便至李府了。”
李秀色点了下头,见他说完话便要放下帘子,忽听“咻”一声,一根长箭忽从远处飞来,穿破夜空,直直地插在了一旁的厢门边上。
箭身铮铮,箭首处还挂着一个蓝色的流苏穗子,轻轻地晃着。打了一半的结,似是哪个女儿家还未编完的东西。
李秀色被这箭一惊,还未平复心跳,却见面前的福冬死死盯着那穗子,倏然一下变了脸色。
*
“卫兄。”
天几乎是瞬间黑下去的。顾大少爷实在怕寒,察觉冷风,把身上的袍子再披紧了些,有些担忧地追上前方一干人:“你们发现什么了?”
“没瞧见人。”傅秋红回头望望身后的顾府:“可就是有些奇怪,总觉得方才咱们谈话时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悄悄听着。”
顾隽宽心道:“许是搞错了?我家虽是文官,但也养了些会武的家丁的,没准方才便是谁不小心飞过去了……”
他话音未落,忽觉脚下一沉,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缠上了他的双腿,叫他不由自主失重便朝前一扑,尚未来得及呼救,便被迅速地朝后拉去。
“顾、顾公子!”
道灵最先大呼,手中拂尘出剑朝缠于顾隽腿上的细绳一斩,傅秋红又连忙用长鞭紧紧将顾隽裹住,这才叫人停了下来。
卫祁在眉头皱起,登时喝道:“照顾好他!”一跃便朝顾隽身后黑处而去,乔吟见状也赶忙跟了上去。
留下道灵与傅秋红二人扶起顾隽,还听他一边倒吸着气一边也不知在安抚谁道:“无事,我不打紧……”
“什么不打紧?”傅秋红眼都瞪圆了,见他身上多处衣物被生生蹭破,白色的缎子被染得殷红,下巴和脸颊处也有几道磨出的血丝,还在细细渗着血,登时咬碎了牙:“多好一张小白脸!这险些都要破相了!”
顾隽抬手摸了摸自己下巴:“不打紧的……”
道灵忙将他把身上灰尘扑去,关心道:“顾公子这摔、摔得挺疼罢?”
顾隽笑了笑:“不疼的。”
“不疼?”傅秋红白眼都快掀到天上去,她提腿朝顾隽被蹭破的膝盖处一顶:“疼不疼?”
“诶诶诶疼疼——傅娘子,轻点——”
傅秋红立马骂道:“什么东西,我的人都敢伤?!”
顾隽一惊:“傅娘子方才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从小除了颜元今那小子,也便我能欺负你了,可不就是姑奶奶的人?我都没给你打成这样,这东西倒好,他先偷袭上了?”傅秋红说着,狠狠啐一口,甩起鞭子便要往前追,却听道灵忽而“嘶”了一声。
扭头看去,只见道灵手里握着方才缠绕住顾隽双腿、被他斩断的断绳,皱起了眉头,像是不确信似的,还抬头就着月光比对了一下:“这银丝……好像……是一样的……”
顾隽道:“道长说什么?”
道灵一手举起自己右手的拂尘,另一手摊开掌心的那几根断绳,笃定道:“这绳子……一定是拂、拂尘丝。”
“拂尘丝?”
“拂、拂尘丝,乃雪莲白花就桃丝而、而制,令由黑狗血浸泡、泡七七四十九日。这上面的纹路,以及摸、摸上去的质感,都与我手上的如出一辙,甚至更、更好。这不仅是拂尘丝,我还确、确定,”道灵说着,脸上现出了许多困惑:“这是出、出自阴山观的拂尘丝。”
顾隽与傅秋红皆是一愣,尚未反应,忽觉周遭又掀起一阵阴风,此时不光有风,更有股难以描述的气味,爱洁的顾大公子喃喃道:“有些酸臭……”。
道灵却是一下跳了起来,他腰间挂着的水袋狠狠一晃荡,面露惊色:“是、是僵尸!它、它不怕樱桃酿!”
话音落,一道黑影便自上空砸下,伴随着浓郁的腐臭气息,两条僵硬抬起的胳膊,直直地向顾隽刺来。
顾大公子倒也深知来者不善:“这位兄台……”
没等说完话,傅秋红已一把将吓懵了的他猛地朝后边墙上一捞再一丢:“滚去那,别碍事!”
顾隽立马缩去墙角:“好的。”
傅小娘子气呼呼朝着那僵便甩鞭而上:“狗东西,我道是谁鬼鬼祟祟,姑奶奶取你狗命!”
道灵也忙持拂尘击去,银丝迅速缠上此僵右臂,傅秋红鞭绕左臂,二人分自两边用力拉扯,将那两个胳膊生生分开成“十”字,但那僵不见半分低吼,似乎只是稍稍用力,两条胳膊迅速又合拢于一处胸前,傅秋红抗衡不及,竟险些与道灵撞于一处,好在动作矫健,后翻于地。
“是凶、凶僵。”道灵一面躲闪僵尸袭击,一面用力拉扯银丝:“与那、那晚赶尸的僵尸一样,虽样、样貌不同,但僵状如出一辙。”
他面色震惊,却是咬牙笃定:“……这是炼、炼出来的尸,被人放、放出来了!”
*
卫祁在与乔吟一直追至巷尾,忽而停下了脚步。
后者还要上前,却被前者一把抓住了手腕:“危险。”
他握得轻,乔吟低头看了一眼,道:“你……”
话未说完,便听“唰唰”两声,有什么东西一下缠上她腰间,将她用力朝后拉去,卫祁在眉头一皱,迅速出拂尘柄用力折断,又一把将人抱入怀中:“阿吟!”
乔吟伏在他胸前,听他心跳得即厉害,震得她耳朵都有点痛,勾唇笑了下:“我没事,小道长不用那么紧张。”
试着将人推开,这回倒是这木头没有要放的意思,他平稳了下情绪,这才将目光落至地面,那里躺着几根极其熟悉的银丝,叫他目光一怔。
卫祁在这才将人松开,护在身后,环顾黑漆漆的四周,半晌,低声道:“既是同门,为何不出来?”
话音落,便有数枚“暗器”自头顶院后的树后,凌厉如箭般落至他脚边,动作之杀气,宛如厌极了他这一句“同门”。
卫祁在看着面前那一排插入地中的树叶,心中一沉,似乎有什么试探在渐渐清晰。不敢确定,却又仿若确定。
他终于抬头,眼神看不清情绪,沉声道:“阁下……既不愿现身,便只好小道亲自去寻了!”
乔吟一怔,便见卫祁在骤然腾起,飞身上树,可拂尘击出,树上除却飞落阵阵残叶,不见半点人影。
天地之间,宛若那人从不曾出现过。
乔吟心中正在焦急,忽又听远处传来隐约的打斗声响,正来自于方才过来的方向。
卫祁在自也听见了,他下树后道:“是顾隽他们出事了。”
说完,又回头深深看了眼那株大树,这才与乔吟匆匆赶回相助。
甫一回去,便见顾隽离得远远,一手扶墙一手捂眼,嘴里念叨着不知哪门子诗还是经,时不时掀开指缝朝另一边偷看去一眼,而后腿一软又顽强撑起。
而另一边傅秋红和道灵正与一具凶僵打得火热,那僵身形高大,身着一身陈旧的练雀服,外貌倒是如出一辙的沟壑丑陋,一眼便能瞧见那张发烂恶臭的脸庞上死灰的眼珠与尖长扭曲的指甲。
但他周遭尸气却与寻常任何种类的僵所散都格外不同,许是今日又乃十五月圆阴气凝聚的缘故,浑身上下竟都散发着灰、绿、红三色各不同的阴光,游走之间,所踏过的地面都染上一层厚厚的尸水,恶臭至极。
卫祁在持拂尘而上,乔吟并未带琴,只得手捏袖中银针暗器,迅速护去顾隽身侧。
傅秋红、道灵与卫祁在三人成团,将那凶僵围住,交手间,乔吟远远看着,只待看能否趁机住上一臂之力,然而看了许久,心中却愈发觉得不对劲,她那双漂亮的狐狸眼不由得慢慢眯起:“好像……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