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福冬一把将那穗子扯了下来。
他紧握在手里,又有些举止慌乱地将腰间的剑穗也摘下,放置一处。李秀色低头看去,入目的是同样蓝色丝线、以及相同手法打了一半的结。
她不禁怔怔:“这是……”
福冬低着头,指尖攥得有些微微发白,还为来得及开口说话,忽听“砰”一声巨响。
马车似是经受了什么剧烈的撞击,整个车身豁然向一侧倾斜,李秀色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失重朝一边摔去,眼见要砸去地上,危机关头却被福冬一把拉了出去。
骏马因巨变嘶鸣,前蹄高高抬起不住甩动,而它与身后车厢的绳索断了半截,下一面便见那车身已然“轰隆”一声砸向地面,掀起重重尘烟。
李秀色于地上尚且还未站稳,一双手自烟雾中倏然伸出,惊慌中只能瞧见乌黑发长的指甲,倏然一把拉住了她。
福冬当即挥剑将那长甲斩断:“李娘子!”
李秀色朝后一个踉跄:“我没事……”
烟雾散去,黑暗中那身影乍现,极其高大,身着九品炼雀服,乍一下看不清面容,周遭却散发着一股李秀色似是在哪里见过的气息。
她愣了一愣,方才反应过来:“是‘凶僵’!”
福冬不禁愕然,握剑的手登时更紧了些。
李秀色手也抓上小剑,上回道灵赶尸时她见过此类凶僵的厉害,这般炼出来的尸,连颜元今都不一定是它对手,不由担忧道:“你打不过它的,不如我们趁机先逃了?”
眼前这僵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还未完全风干了的尸,一张九品官帽下黑黄色的脸如恶鬼般粗糙难看,那双眼分明是死气沉沉,却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福冬略一思索,向马车前方那匹孤马示意道:“李娘子,我身上有一烟瘴,虽无大用,但可扰乱他注意及视线半刻,您需配合我驾马趁乱先行,我有轻功,待以烟设瘴后,自会跟上。”
此举听着可行,李秀色点头道:“你务必当心。”
福冬与她对了下眼神,二人还未动作,下一瞬便见那凶僵忽而这边跳来,李秀色当即从袖中掏出当初从卫祁在那讨来还未用完的黄符,朝那僵头顶处方向远远一拍,可这符箓果真对此类僵无用,头上沾符也丝毫不影响它上前。
眼见它抬手又朝李秀色抓来,福冬立马长剑抵挡,趁乱之中,李秀色跳上车前那匹马,斩断它与身后马车的另一根绳索,用力夹腿朝前方奔去。
福冬见状,将袖中物什朝地上一抛,只听“哧”一声响,地上瞬间漫起厚重迷烟。
他很快便转身以轻功腾起,却忽见那雾瘴中又伸出凶僵的手来,它被困在雾中辨不清方向,因那雾中还含极浓的气味,也叫它暂时闻不见人的气息,这般胡乱蹦跳,那胳膊竟又碰巧撞上了福冬的跟前,拦了一拦。
他低头一扫便要跳过,身子却狠狠愣住。
凶僵的手腕上挂着一块碎布,这应当是它抓人时不小心勾到的,布上绣着一朵小花。福冬认得这个图案,小花素来心灵手巧,喜欢织织缝缝,她的衣裳上总要绣上一朵,独树一帜的漂亮。
福冬一下呆滞片刻,脚步一顿,竟下意识想要抓上凶僵的胳膊,但却在离开半寸时凭理智顿住,唯有指尖不住颤抖。
这时却忽听凶僵“哧”一声,似是已然辨别了方位,狠狠抬手,黑甲片刻不停,一边滋滋伸长,一边向他刺来。
*
这马似是能预知危险,撒开了蹄子狂奔,没一会儿便跑出了老远。
李秀色焦急万分,不住回头望:“马儿你慢点!还有人没跟上来呢,慢点!”
可身后满是黑暗,竟全然没有福冬的身影。
她心中狂跳,坐于马上不知如何是好,怕自己回头万一不小心拖了福冬后腿,又害怕他没有及时逃脱出了事,心中一下鼻酸,抬头时恰瞧见头顶的圆月,那般皎洁明亮,却只能照亮她一人一马于黑暗中疾行孤影。
原来今晚竟是月圆之夜。长齐道长说过,月圆夜,至凶时,便是炼尸采集至阴纯血滋养尸身的最好时机……
再一低头,忽见不远处有数个人影狂奔而来,隐约瞧见这些人衣着打扮,李秀色登时惊喜大叫:“快,先去救福冬!”
再过不远便是李府,这些人原是设于李府外的另一批暗卫,听见远处的声响,便焦急地迎了上来,有人应了一声“是!”,便分散了几人过去,又留下几人护于李秀色身侧。
李秀色还未来得及道谢,便忽觉周围一阵阴风,浓郁的恶臭气扑面而来,下一瞬,便有一双利爪抓透了她身下骏马的头颅,鲜血迸出,染上了李秀色面颊,马嘶声震破长巷,一下栽去地上。
李秀色滚落地上,摔得有些发懵,抬起头时,已见数位暗卫将一身影团团围住,与之厮斗。
又是一具凶僵。
胤都城里什么时候有这么多凶僵了?
身旁的马儿不断抽搐,剧烈抖动后,便瘫在了原地。方才还活蹦乱跳的,此刻就这么死在她面前。
李秀色眼睁睁看着这马死后,身上骤然出现许多蔓延的黑纹,当即一愣,而后掏出两张符纸利落地贴在了它破损的头颅上。
她沾了满手的血,黏腻得厉害,还未反应过来,脚边忽然又砸下一个人来,是其中一个暗卫,被黑僵抓伤手臂,正倒在地上不住因疼痛翻滚,李秀色立马上前,颤声道:“你、你怎么样?”
那暗卫只凭借最后一分气力抓住她胳膊,低声道:“娘子,快逃。去找,世子——”
说话间,似乎察觉自己体力不济,目光落在李秀色袖中探出头的半张符箓上,一把抽过,和着血水,死死贴在自己额上。
李秀色眼眶一下红了。
她起身,掏出符箓与腰剑小剑,以其中一半的桃木剑勾符,抬手一丢,狠狠朝凶僵那边方向刺去。
桃木剑用力扎上凶僵眼睛,只听得它一声嘶吼,眼处似有火燃烧,用力一震,竟将周围负隅顽抗的几人都震了开去,摔地吐血。
李秀色道:“大家打不过它的,快逃!”
她说着转身便开始狂奔,面前却忽然跳下两个人影,本以为又是僵,谁料这回却是人,皆是身材魁伟,面露凶疤,脖颈上都带了同个模样的黑哨,瞧着都是生人,看着她的时候却是笑:“小娘子要到哪去?”
李秀色一怔:“你们是何人?”
见他们不答,她腰上手一摁便出银针朝此二人分数刺去,一人被刺中痛叫一声,另一人身手较好将将躲过,冷笑道:“钦天监监正李谭之的三女儿李秀色,便是你?”
说着又朝她身后望了一眼,啐道:“护着你的人还挺多,只可惜眼下死的死,伤得伤,只怕是马上便要全死光了。”
李秀色心中顿时一震。
是了,她早知道,今夜都是为她而来——不,确切地说,是为原主的至阴生辰而来。
被刺中的那一人似是气极,扬手便要向她抽巴掌过来,却被另一人抬手拦住:“你疯了?这可是药引,人出了事带不回去,有他给你好看。”说着,还扭头看着下李秀色的面庞,确认面上的血并非出自凶僵刺伤,放下心道:“还好没叫那僵给伤了,不然这血便没用了。”
身后声响渐大,应当是暗卫被凶僵纠缠又厮打了起来,眼下两个人阻挡,一人身手看上去要比她好许多,更是无法脱围。
李秀色深吸一口气:“我跟你们走。”
“不用这么麻烦,我不会反抗任何,你们带走我就是了。”
她说着,忽而抬手,以枣木小剑搭上自己脖子,厉声道:“但我有个条件,这两个僵,你们必须立马让它停下,即刻!马上!不再继续伤人,若再多伤一人,我立马自尽!我想死人的血应当也不能做药引罢?!”
那两人望着她,为首的瞧见她目光盯在黑哨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倒是聪明。”
另一人更是狂妄:“这有何难?本来今夜便是带出来试试水的。瞧着效果不错,我看这天下,怕是很快便要换个主子了!哈哈哈哈哈!”
大笑完,抬手一吹哨子,哨音极轻却旋律复杂,身后的声响顿止,李秀色还未来得及回头去确认,腰间便忽然捆上绳索,随后肩头被用力一抓,转眼便脱离了原地。
两具凶僵听闻哨声,竟同时停下动作,无片刻逗留,如傀儡木偶般腾空一跃,于夜色中无影无踪。
*
夜渐深,头顶的月亮又大又圆。
陈皮守着主子的房门,时不时起身就着窗纱朝内瞄一眼,听见无什么动静又放心地坐回去。
这么些年的每个十五他大抵都是这般独自靠着门望着月亮过的,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主子锁链未扣好险些出事,打那以后他作为贴身小厮便更是小心谨慎,一边守着门,还不忘一边心中祈祷:“只求这一整夜主子依旧顺顺利利,安然度过……”
祷着祷着便祷乏了,眼见着打起盹来,脑袋正一点一点,忽听院墙“砰”一声,有人从墙上摔了下来。
“谁!”
陈皮吓了一大跳,立马从地上蹦了起来。
定睛一瞧竟是福冬,更是大惊:“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叫你去送李娘子么?你怎么瞧上去——”
他嚷嚷到一半,忽觉有些不对劲,福冬爬起,径直朝他方向过来,竟是想要朝房门内冲的意思。
陈皮登时如临大敌,虽说福冬是主子亲卫,但主子只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未曾告诉过他。眼下陈皮生怕他冲撞了主子清净,大声道:“诶!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