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大雪,马车已经压在了一座石拱桥上。
跨过石拱桥,便进入了白家庄的地界,而从这个方向来,去往白玉集,白家庄是必经之路。
楚小安不确定自己与秋红翎的悬赏是否已经贴到了这里,也不确定是否庄子里有一堆麻烦在等待自己。
即便他向楚小刀问过好几次这些问题,偏偏得不到答案。
没错,楚小刀也上了车,与他并排坐着。
他的冬衣穿的很厚,而楚小安裹了一个毯子,两人并排而坐显得十分拥挤。
而对面的云川则是继续保持着那个姿势,端坐着,仿佛一尊雕像。
她那张怯弱的脸都被遮挡在的低沉的斗篷下,让人看不透其中的奥妙。
唯一让楚小安奇怪的是,楚小刀自顾自的爬进了车厢,云川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而楚小刀也仿佛没有看到云川一般,只是与他说闹着。
当然,完全充当了车夫角色的厨娘,更是让人忽略了她的存在。
只是此时她忽然的一句话,在这寂静的大雪天,刷了一下存在感。
“前有恶犬!”
前有恶犬,肯定不是一般的恶犬,否则以厨娘的手段,挥挥手即可将其摧毁,也不会这般的大呼小叫起来。
甚至楚小安从中听出了一丝惊慌。
他与楚小刀下了车,云川没有动。
两人看到在石拱桥的最中央,立了一块很大的牌子,牌子上用手指抠出来了四个字。
前有恶犬。
再细望过去,那哪是一个牌子,分明是一块棺材盖。
而这块棺材盖,被一只大手抓着,乌青色的手,仿佛这不是手,而是钢铸的牢笼。
而这只手的主人,身高九尺,披着单薄破旧的衣衫,散着头发,赤着脚,大团的白色雾气从他的口鼻之中呼出来。
而让楚小安瞠目的是,在这个人的脖子上,有一个钢圈,钢圈连着锁链,链子很长,拖到了地上,延伸到了这人的身后。
虽然这天气日渐严寒,这个人眼中却孕育着狂热,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刻。
这个人,像极了一条恶犬。
但是他真的不是一条恶犬,他是一个人,一个贩命人。
贩命人不贩别人,只贩自己的命。
而毫无疑问,锁链的另一头,捏着他这条命的人,才是恶犬。
恶犬是个人,但这个人却比饿了三五天的恶犬还要残忍。
楚小安不知道,但楚小刀是知道的。
但是他有些不解,毕竟他命人收集分析过楚小安的情报,他并不认为恶犬应该出现在这里。
但恶犬偏偏出现了。
“等我的?”
楚小安忽然问道。
楚小刀摇了摇头,不是确定,也不是否定,而是不确定。
楚小安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然后又问道。
“那是等你的?”
楚小刀又摇了摇头。他并不认为恶犬会知道自己的行踪,也不认为恶犬敢独自面对他这个鸽子楼的楼主。
若真要对付他,除了这条恶犬,还要有恶狼、恶虎、恶豹。
倒不是他真的有多厉害,而是一旦他们敢有所行动,楼里那个时常躁动不安的十羽,就要耐不住性子先出手了。
毕竟豺狼虎豹之流,终究是怕龙的,尤其是一条恶龙。
“既不是等我,又不是等你,难不成等她?”
楚小安将视线移到了厨娘身上,但是见厨娘使劲的摇着头,便否定了这个猜测。
“会不会只是碰巧了?”
楚小刀一面猜测着,一面向前走出了几步。
因为他知道,恶犬除了拥有恶犬的残忍,还有恶犬的嗅觉。
究竟等的是谁,恶犬只需要闻一闻风中的味道,便知道了。
先走了五步,没有反应。
再走了五步,贩命人锁定了他。
又走了五步,楚小刀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威胁。
他松了一口气,心里松了一些。
这是警告的味道,并不是危险的味道。
他终于确认了,恶犬等的,另有其人。
但又一个新的问题接踵而来。
他过不去。
即便恶犬等待的人不是他们,但他们依旧过不去。
面前这个贩命人,在狂暴的边缘。
狂暴的边缘意味着,只需要一个触发,便会引燃。而这个狂暴,是无差别的。
“怎么了?”
见楚小刀退了回来,脸色带着凝重,楚小安不解。
“半条命的贩命人。”
“贩命人?”
对于楚小安来说,这是一个新鲜且陌生的词。
“如果你有一个可以为之赴死也要完成的愿望,你会怎样?”楚小刀忽然问道。
“不择手段。”
“如果有一个人帮你达成了呢?”楚小刀又问。
“明白了。”
解释浅显易懂,就是这样直白。
“当命贩给别人的那一刻,他已经死了。”楚小刀继续解释道:“而留下来的这具身体,只是一件工具。既然是工具,那工具的拥有者自然可以随意拿来改造、使用,甚至毁之弃之。”
“改造?”
“既然是一件工具,自然可以改造。”
楚小安大惊,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真的有悖伦常。
“大陆各国本是不允许这种事,但贩命人已不可再作为人的存在,所以倒也算被默许了。”
楚小安看着不远处这个已被改造的贩命人,虽然这具身体所反馈出来的能力数不过三百,凝炁圆满的境界。
但这仿佛塞满了火药,随时都有可能要爆炸的身体,所带来的危险气息,远超结弦初境。
仅仅是凭借这一具被改造的身体。
他凝炁于目,很快便发现了这具身体的奇特之处。
自贩命人心脏处,分别向双手、双脚与头部延伸出了五条鎏金样的弦线,而五条弦线中,各有一来一回两条轨迹,轨迹之中,岩浆一般的液体关注其中,伴随着那颗硕大的心脏跳动,缓缓流动着。
而在鎏金弦线所经过的关节,都被用特殊金属替换了关节,在关节与关节之间,淡淡的律动震荡着。
而深藏在肘、膝、腕三处的金属关节内,又藏了短短一节似乎可收缩的暗刃。
更不要说那每一根手指骨与脚趾骨上小小的洞,分明是趾骨内藏了暗器。
这真的是一件人形兵器!
看这贩命人脸上肌肉的平静,看来已经被用特殊方式消除了痛觉。
一个不知疼痛的人形兵器,着实可怕。
如果有一百个这样的人形兵器,便可轻易击退千军万马,难怪各国都禁止这种技术了。
“天工坊的作品,一向有悖伦常。”
“天工坊?”
楚小安心中捉摸着是不是楚小刀的口误,明明是天成坊,哪里来的天工坊。
但是楚小刀很清楚自己说的是什么。
“世人只知道天成坊,极少有人会知道天工坊。”他面色凝重。
“天成坊所工物品,小到寻常百姓家中便利之物,大到各国军需器械。而天工坊从来只生产惊世骇俗的东西,这等人形兵器,对于天工坊来说,并不算什么出色的作品。”
“这都不算出色?”楚小安惊诧。
“三十三年前,世外离族在休养了八年后开始南下。那时朝天城刚刚解决朝天五城的内部矛盾,国力虚弱。在战场节节败退,朝外要塞险些陷落时,朝天城主一意孤行,接受了天工坊炼制的一种药剂。这药剂投放世外,世外瘟疫横行,药毒所到之处,草木化为腐朽,活物尸骨无存。”
楚小刀顿了顿,舌头有些发麻,声音变得颤抖。
虽然他没有经历过那一惨状,但每每从情报册中读到这一事录,他总是会渗出一身冷汗。
“不出一年,世外离族三成部落,彻底消失。”
“天工之祸,甚于天灾!”
楚小安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虽然只是三言两语,但他脑中却是掠过一幅幅惨绝人寰的人间炼狱景象,
“自此之后,天工坊被各国驱逐打压,直至许多年之后,天工坊险些断了传承。直到近几年,他们又悄悄活跃起来,只是各国下了禁令,并对各商贾坊市列了清单,禁止给天成坊的人提供原材料,清单所列物品,百十余种。”
楚小安只能惊叹,这天工坊仅凭一己之力便让各国噤若寒蝉,着实可怕。
或者说,天工坊的人,真是一群疯子。
既然是一群疯子的作品,那这一具人形兵器,应该没有这么简单才对。
只是一时间,倒也再瞧不出其中的妙处,着实有些遗憾了。
于是楚小安对厨娘交代道。
“既然不是等我们的,且等一等,有戏看总是不错的。”
云川依旧保持着那个动作,不知是醒着的,还是入定了。
她身上的炁很弱,弱到如果不是离得这么近,都感觉不到炁的存在。
“天工坊的东西,千万不要碰。”
楚小刀不经意间扫了云川一眼,忽然用沉重的语气对楚小安交代着。
“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我信你不过,金窟可是在你手里。”
楚小刀话说了一半,楚小安便懂了。
毕竟金窟中除了金银财宝,什么都有可能存在。
如果金窟里有天工坊的那些惊世骇俗的资料,那他肯定不可避免的会接触到。
既然有可能接触到,那南面不会因为一时好奇而去研究。
创造不可怕,毁灭才可怕。
“不会有这机会的。”
楚小安很认真的回道。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他感觉到云川若有若无的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