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又起,聂缨望出楼外,但见一江流水东去,两三小舟西来。似乎有无月光照亮前路,日子依然平静美满。
男子在楼顶倚栏乘凉,却不觉微风。几天日间,他都躲在楼里避暑,早受蝎毒炼化的经脉可受不住阳光暴晒。单这一点,他就为与黄庭院的白衣剑仙相似而骄傲。崆峒掌门之子的身份只能让黄梨多瞧他几眼,却没法使她看上每天捣鼓剧毒的男子。
但她却和二师妹谈笑甚欢。院里一直授意席路遥继位崆峒掌门,沈轻柔虽已多番暗示,城府极深的父亲始终不置可否。
若是小师妹仍在世,乖巧却险狠的性情怕是最得父亲欢喜。可惜她却死了,她忘了父亲的教诲……崆峒门下,唯有小师妹会敢于在那等情形入局,她骄傲又易折,一如身在楼中的江东双花。
在少林点香僧伴随清渊老人留守后方,与二乔分手后,聂缨才在半路上与她们碰头。乔家姊妹中的妹妹初时戒心甚重,即便父亲随后已到,为两人介绍崆峒掌门之子,小乔的手仍然按在剑柄上。
那是多美的手啊,却被暴殄天物地用来握剑。
是「他」说服了二乔,说一句话比父亲的十句百句更管用,毕竟名声累人,而「他」则清名传遍关内,不如父亲般劣迹斑斑。待聂缨与二乔混熟后,「他」与父亲同行西去,完成此地唯有「他」能完成的大业。
聂缨手托着腮,心思繁杂。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人的形象似曾相识。或许父亲也是为此而对其敬畏有加。
谢先生壮年之时,定当如此。
崆峒大弟子洒然一笑,自言自语道:「书生见识。」
男子抬起头来,一人御剑而至九天之上,与云彩为伴,足下紫彩长剑晶莹如玉。女子从剑上跃下,双足触地之际紫袍飘扬,翩若临风。
聂缨暗叹一声,抱了抱拳,说道:「金宫主安好。」
金竹楼弹了弹指,御空长剑瞬间缩小至掌心大小,紫光却较先前更盛。女子任由熔去宗门五柄「他人之剑」而成的崭新本命剑自回双峰之间,笑道:「那两位睡了?」
聂缨苦笑说道:「这我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可没到这地步。你若要见她们,她们就睡在二楼厢房,姊姊可以不睡觉,妹妹却正长身子,大白天老打瞌睡。」
金竹楼嗯了一声:「你对她们还挺关心的。」
聂缨微微一笑。「我知道分寸,金宫主大可放心。」
他微一迟疑,说道:「我本以为她会随你前来。难道计划有变?」
「是她们,不是她。沈轻柔逼着她带队前来,其中一人你也认识的,就是紫金宫阮天京的二弟。」金竹楼摇了摇头。「应伊迩果然身负重任,并非全然肆意滥杀。若非她行事张扬,我也没想到沈轻柔要人家办事,却暪着我这么多关窍所在。」
聂缨面无异色。江湖传言昔日平安渡外一战,沉剑宫精锐连同那位天生剑胚在内,尽数饮恨黄梨剑下。何以唯有这位大师姊能够幸免,尽得五剑坐上宫主之位?
女子把失去本命人的四剑会同自身本命凝练为一,铸剑造工之精妙,可绝非宫内只会练剑的枯剑斋所能。前宫主的长子倒是精于此道,可惜先是剑心被孔雀破碎,再是本命剑被挪用铸剑,早已理智尽失,与行尸走肉无异。
聂缨望向楼外流水不绝,滔滔往东。「连同我父亲在内,至今还没人能看穿沈轻柔的全盘布局。哪怕才智高如少林那位,或是武当山麻衣道人也无能为力。五院在外名气再大,既已屈服改派为院,终究只是黄庭院的棋子。」
受命保证乔家姊妹往东而去的崆峒少主悠悠说道:「沈轻柔负我聂家实多,无时不想把黄庭空降主事那一套放到崆峒来。可平心而论,此人确是一代奇才。时至今日,士族的小姑娘们已然落子数枚,沈轻柔仍是应变有方。纵然下的步步皆是诛心之着……」
他顿了一顿,笑道:「崆峒门下点评他人行事不仁,也太说不过去了。」
金竹楼眨了眨眼,转回正题说道:「待得东方事了,这几天内应伊迩便会到。我是奉令尊之命来请你先行回避的。以一个大派的继承人而言,你也太易动真情了。」
聂缨感慨说道:「知我者莫若吾父也。」他别过头去。「如果你能拦住应伊迩对她们下杀手……计划没说明白要她们的命,是不是?」
「那个飞蝉男孩没向我提起。可是我很怀疑应伊迩会否接受与本性不符的命令?如你所言,没有人知道计划的全貌。沈轻柔与应伊迩一向关系平平,据闻她甚至为此而渐渐疏远席路遥……」
金竹楼点到即止,笑意柔媚。
聂缨摇了摇头,说道:「我家之事,日后我自会处置。」忽然问道:「你想念他们吗?那些被你熔掉本命剑的同门,当中有你的师父,你的师弟妹……」
金竹楼打断了他,笑道:「你觉得我像这类人吗?」
男子又摇了摇头,背靠着门坐倒,平静说道:「小师妹一直怕我会为了争掌门而除掉她,是以才出走到江南之远当分院主。而二师妹如果真有心当掌门,大抵是不怕我和她争的。门派上下,皆知我只是脑子好,修为高,却不是执掌一院门户的材料。他们却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这般想我。」
聂缨笑容苦涩。「若非我尚算学到了父亲的权谋心机,只怕他早就公开立小宜为储。就是现在小宜死了,他也始终无意为我正名。可是门中谁堪当此大位?他既不放心二师妹,为何宁可身后门中大乱,也不选我?」
「金宫主,我在山上没有朋友。他们都怕我的蝎毒之血,恨我生是掌门之子,却不知争取,却瞧不见我已尽力而为。黄庭院的君子们也不愿与玩毒的交朋友。这说起来很不体面,是不是?乔家的小姑娘们却真心待我。没错,大乔有礼却戒备,小乔明快却无礼,可她们是春天的鲜花,亮丽又真实。在崆峒山或是黄庭院,已经没有这样的人了。」
他抬起头来。「你明白吗?」
金竹楼收敛了笑容。「她们的时候到了。你没听见春天的脚步声吗?」
「我听见了,却分不清那是离去,还是到来的声音。」